她有些麻木,感觉这一幕像极了自己当时瘫在即将倒塌的房屋中,静静等待死亡,结果却等来了一场满是混沌和恐怖的新生。恍惚间,眼前的人影,也和那个面带微笑的人影重合了。当初那人救她的命时,神情像是发现了意料之外的乐趣,谁能断定刚才这句话中就没有呢?
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似的。
她点点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同意什么。
……
“令各个城区总督、要塞司令、军事长官和教职人员知晓:持有本文件者塞希雅·德·弗兰,其人辅佐塞恩伯爵之子,为本国援助诺依恩并与萨苏莱人缔结友谊做出巨大贡献,务必在其旅经奥利丹时友好接待,不可私自对其诉诸旧怨。其人以及与其同行之全体人员,均可予以免税通行权,其携带之物品,在各要塞也可依照其承诺免于检查,如其需要援助,应尽心尽力予以一切帮助和照顾。
新日纪年一四零二年,本公爵在上诺依恩城内签发此文件,并经由塞恩伯爵和萨苏莱人统帅见证。力瓦伦公爵乌比诺。”
卡莲刚结束祷告,刚从神殿的侧室出来,就看到过来接她的佣兵队长接了份文件。
不过,事情不仅如此。虽然没做自我介绍,但她能看出,过来转交文件的人绝非传信的士兵。从那人身上可以明显感觉到军事贵族的作风,镇定自若的表情也好,挟在腋下的带着精美纹饰的头盔也罢,还有他展开文件宣读时站立的姿态,都能让人轻易看出他自恃高贵的身份。
宣读结束后,此人对塞希雅微微躬身,随后就在微妙的气氛下结束了行伍间的礼节。为什么这么想?当然是因为两人神情都变了。结合文件里提到的“诉诸旧怨”,卡莲大致也能猜出缘由。
那么,为什么要把有旧怨的人派来传信呢?也许是某种微妙的乐趣,卡莲想,完全不值得奇怪,反正不比塞萨尔在她这儿找到的乐趣更怪。
“可惜已经不是当年了,弗兰小姐。”传信的贵族语气温和,“不像你父亲,你没有几个儿子可以杀,也没有名下的农庄可以烧。要不然我倒是想知道,从今天算起,你究竟能在这份文件后面藏多久。”
“我没有回奥利丹的打算,费拉泽。”塞希雅用一种近乎厌倦的语气说,“今后也不会有。如果你想在奥利丹找我的麻烦,那你可要失望了。”
名叫费拉泽的贵族显然没想到塞希雅会这么回答。当然,她的回答确实挺难想到。因为雇佣兵总归是要退出这一行的,其中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有座可以养老的庄园,更好的结果是既有庄园可以安置自己,还能得到大贵族的权力庇护。
塞希雅拿到这份文件,在任何旁人眼里都是她找到了雇佣兵最向往的退路,接下来,她当然不会再跟着黑剑上战场,直接跟着大贵族的孩子走就好。
眼下的时局,为了保证塞恩伯爵的忠诚,把他的孩子送去奥利丹的王都当质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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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虽然塞萨尔没法拒绝此事,但为了拉拢诺依恩和表达诚意,奥利丹也一定会给出最好的待遇,若是能跟过去,享有的财富和地位自然不是当个雇佣兵队长可比。
这是寻常的想法,然而各人毕竟有各人的选择,卡莲并不想多过问。更何况以塞希雅的功劳,她留在黑剑,地位其实也会一路上涨。
“这算什么?”费拉泽看起来脑子不慢,“你的庇护者找大公讨要了一份通行证,就是为了当个送别礼物?”
“对,”塞希雅凝视对方,语气沉稳,“现在你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我依然是黑剑的人,在接受希耶尔大神殿以及多米尼统帅加西亚的雇佣,哪一边都不会在乎我们和奥利丹的贵族世家有何私怨。大神殿只是不在乎,要是换成加西亚,你来猜猜,如果我把你们这种有前途的年轻贵族就地斩首,人头钉在木桩上,他会不会因为心情愉快多发一份薪酬?”
卡莲发现塞希雅脸上挂着的微笑可称诡异,现在她明白雇佣兵伤员们对她笑意的惧怕和传言了。大部分人看到这种表情,都很难安的下心。
“每个人都听过那座城市遭遇的惨剧。”费拉泽说,“看来你从交界地的屠夫那儿学了很多,弗兰小姐。要是换成你来处理当年的弗兰家族,说不定你会做的比我们更好,——我衷心这么想。”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塞希雅的语气又平静起来,如同在闲话家常,“当年是你们合谋帮助王后下毒。”
卡莲看到费拉泽皱了下眉毛,脸色都变了,显然他没想到塞希雅敢说这种话题。虽然卡莲不了解奥利丹的宫廷往事,但就这句话本身,已经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要是在王都附近,你绝不敢这么说。”他最终说。
“的确是,”塞希雅的声音越发轻柔了,“但我们并不在王都附近,你又为何要做多余的假想呢?”
“所以你觉得只要你待的地方够偏僻,你想诽谤谁都随你的意了?”
“我并没有诽谤谁的兴趣,不过你们除外。就算我把它散布出去又怎样呢?我认识很多心系各王国宫廷的诗人,他们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写得朗朗上口,易于传诵。”
“乌比诺大公给你的文件不是你信口散布谣言的理由。”
“我没有这文件也会这么说,费拉泽。如果你情绪不佳,你可以为了你们的名誉来挑战我。”
“如果不是我担负着大公的任务,我……”
“是吗?但是我不相信。”塞希雅的声音和表情依旧温和,“现在把剑拔出来,说你要为自己的荣誉而战,要不然就跟我虚心承认,是你们联合王后下毒,而且是你亲手送进去的毒药。”
费拉泽没有回答,只是手指蠕动了一下,在这里和她一言不发地僵持起来。按奥利丹的法律,贵族自然不可冒犯,除非他们主动要求拔剑决斗。如此一来,他们在决斗中的死活全归他们自己负责,王国律法不予关注。
突然间,僵持出了点岔子。塞希雅挪开视线,先仰脸看了眼神殿的穹顶,然后转向费拉泽身后的随从。“是哪一个?”她忽然收敛了微笑,脸上失去了一切表情,“我希望在场各位还记得,在神殿行使法术惑人心智违反了什么规定,又会得到什么下场。目前作为大神殿的雇佣卫士,我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权力去代为执行。”
费拉泽脸色僵住了,卡莲也想起了他刚才手指蠕动的细节。如果塞希雅这话不假,那么他并非是单纯蠕动手指,而是用暗示传达信号,要随行的法师迷惑塞希雅的心智,叫她做出符合他希望的选择。
那么为什么,惑人的心智法术不仅失败了,还被人察觉到了异常?
卡莲看到塞希雅把手伸进衣服,握住什么东西拿了出来,看起来是一枚奇异的圆形饰物,表面刻着许多难以辨识的文字。塞希雅侧脸转向费拉泽身边一个中年仆人,——身形瘦削,面貌寻常,毫不起眼,连脊背都有点佝偻。
她刚迈出一步,瘦削的仆人就突然从队列里疾冲出去,完全不似脊背佝偻的中年仆人。接着一把长剑从她手中掷出,剑刃划破窒闷的空气,带着刺耳风声抛向那人脊背。在即将贯穿他身体时,长剑猛然撞在一堵无形的壁障上。这剑虽未能造成伤害,却也砸得他脚步踉跄,身体失衡。他高喊着用法师的语言念起词句,化作一种恐怖的尖啸,使人神智混乱,视线模糊,只想往后瘫——
然后这声音中断了,可谓是戛然而止。
塞希雅完全没受影响,就这么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待到法术中断,她依旧没有松开紧握此人颈项的手,只是把手心的饰物和他的咽喉贴得更紧。卡莲看到法师碰到它的皮肤变黑了,而且还在往身体四处蔓延,好像是被无形之火烤焦了似得。她手里提着这个逐渐散发出刺鼻气味的法师遗体,停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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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费拉泽。
“也许你很好奇我是怎么认出他的。”塞希雅直言不讳,“实话是我记得很清楚,——这么些年过去,你们家族里豢养的法师也只是从年轻变得年老了点而已。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认不出呢?”
“北方帝国的饰物……你出卖身体换来的主人送给你的好东西可真多啊?”费拉泽一动不动,“乌比诺大公的通行证我已经送到了,希望下次见面是在奥利丹的宫殿上,塞希雅。反正你的主子就在那儿,你总会过去的。”
“我更倾向于我们下次见面会在交界地的战场上,讨论把脑袋别在哪种木头削的桩子上更符合贵族的身份地位。”塞希雅不带感情地说,“战场就在那儿,你也总会过去的。”
真是微妙,卡莲看着那人离去,不禁想到。虽说是关系不差的老师和学生,但一个和奥利丹有仇,一个和多米尼有仇,一个要去奥利丹的王都当质子,一个却要给多米尼最著名的军事统帅干活。人们的仇恨和关系脉络实在错综复杂,综合来看还很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