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如既往,还是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

  虽然这世界里的住民把它叫作现实,莱戈修斯却习惯将其称为暗渊。此地黑暗封闭,拥挤不堪,无形的尖刺和锁链无处不在,束缚着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待在这儿令它狂躁不安,只有用它体内那些嗥叫的灵魂撑开少许空隙,才能获得喘息的机会。

  这世界的住民要是沉入生满藻类的海底,也会和它感到同样的窒息。

  它从祭祀台走出,环顾周遭世界黑暗尖锐的表面,不禁深感压抑。好在现在还是夜晚,那轮散发出诡异火光的太阳没有悬在它头顶压迫它,只有风暴云裹挟着血污在天空中翻腾,汇聚成漏斗状的乌云涌向大地,缓缓漫过城市。血污汇成的浪潮融解了本地住民的居所,犹如一只巨手抚平了布满世界的尖刺,让它心生舒缓。

  莱戈修斯看到了那条双头蛇,不禁深感怀念。当年正是它们当了神的工具,为这个被诅咒的世界抚平尖刺、切除锁链,使得库纳人几乎死绝,残余下来的,也只能仓皇逃往板块的另一端。

  若不是当年索莱尔带着一帮蛮人负隅顽抗,这个板块本可以成为它们新的巢穴。它们将可以在天空中和大地上肆意翱翔,而非被困在庙宇,接受那些毫无意义的顶礼膜拜。

  至于那条名叫斯弗拉的双头蛇,莱戈修斯当然认得这家伙。当年它还是一个那么可怜的小东西,如今竟然已经接近了它的老父。

  莱戈修斯展开双翅,升入风暴密布的云层,带着渴念掠过天空中血红色的混沌,朝着正在转化的双头蛇斯弗拉飞去。深入云层的片刻时间内,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缓和满足。它会引导那个不完整的残次品重新成为神的工具,毕竟,这是它的使命。

  风暴雪正狂呼乱嚎,如它所见,下方除了漫过城市的血污,其余皆为一片黑暗。不过,莱戈修斯还是能感觉到这世界的住民像虫群一样在街道上蠕动,灵魂深受浸染,欲望四处涌动,怀着嗜血的渴念互相屠杀。

  只一瞬间的注视,它就被吸引了,它毫无疑问更渴望下方的城市。和那些亟待吞食的灵魂相比,使命又算得了什么?它收拢双翅,往下俯冲,意图穿过混乱的云层抵达那片美妙的屠场。

  它已经能听到下方的惨叫声了。

  “去完成你的使命,莱戈修斯。”

  这声音忽然出现,好像千把刀刃刺穿棉布一样扎穿了它的灵魂,折磨得它痛不欲生。它被逼迫止步,停在了云层中,动弹不得。它感觉自己被束缚众筹群④五⑥壹贰⑦⑨四零住了,有人在借着它全然无知的契约命令它。它甚至都没意识到是什么束缚了它。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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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到疼痛了吗,莱戈修斯?”那声音在对它低语。

  “你胆敢束缚我,凡人!”它狂怒地咆哮,“你在我全然无知的时候欺骗我的灵魂,还书写了契约!?”

  “你知道就好。”

  “你不怕诅咒?你难道不知道我会在你死后永远占有你的灵魂?不管你如何欺骗我,这件事你终究无法逃避!”

  “我不觉得我会比你死的更早,莱戈修斯。无论如何,这就是你的命运了。”那声音宣布道。

  莱戈修斯被迫改道,借着急速吹拂的风暴云飞向斯弗拉。但在接近斯弗拉以前,它发现已经有三个同类在双头蛇附近,其中两个同类刚刚回归世界的本源,最后一个濒临死亡,奄奄一息。虽然不过是三个新生的个体,经历的岁月并不长久,却也足够令他心生警惕。

  它贴在建筑的屋檐边上,用第一视野观察这遍布锁链和尖刺的世界。很快,它就看到了前事的遗痕。

  莱戈修斯看到它的同胞们掠过半空,冲破乌云,伴随着磅礴的暴风雪落在斯弗拉头顶。引导本来进行得异常顺利,然而没过多久,它就看到三个身穿黑袍的法师现身在城墙附近,满身符文的库纳人剑舞者正在保护他们。

  洞穿灵魂的法术从抽象的言语中汇聚,化作几十道耀眼的光束从地底升起,让它想起太阳那诡异的火光。交错的光束在一瞬间直入云霄,刺穿云层,在黑暗的天空中烙下许多诡异的划痕,比尺规画出的更加笔直。这光未对有实质的物体造成伤害,却在精准穿透白魇时锁住了它们,如同锁链捆住了野兽。

  光束在它们的身躯中烧灼着那些嗥叫的死灵,仿佛点燃了仓库里的煤堆。

  莱戈修斯的同胞当然不会如此脆弱。它看到两个白魇用利爪扯出了身躯中有形无质的光线,正如它们把灵魂从其寄居的血肉中剥离,另一个白魇喷出体内燃烧的死灵,化作无可计数的哀嚎面孔汇聚成风暴席卷而去,撕裂了法师保护自己的屏障。

  燃烧的死灵如海潮冲刷着街道中的一切,穿过血肉之躯,带去它们积攒了千百年的痛苦和折磨,震慑了剑舞者和他们附近的凡俗人类。

  那两个白魇冲下城墙,把遭受冲击的血肉之躯化作解离的血雾,把痛苦的灵魂化作鲜美的食粮,满足着它们千载难逢的渴望。一切都如此轻易,直到有某种更加邪恶的东西现身它们在背后。

  莱戈修斯看到了那个身影,躯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笼罩在她背后的血红色阴影。那片阴影中汇聚着神的启示,一眨眼间它就感到了错愕,——当年的仪式已经随着库纳人国度的灭亡结束了,这时代怎么可能还会有初诞者存在?

  “莱戈修斯,当年你们和野兽人合谋灭亡了库纳人的帝国,如今却不敢应付一个新生的初诞者?”那声音又开始命令它,“去清除我的阻碍,现在就去。”

  “我知道你是谁了!这地方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城市?”

  “有时候我们要用可以接受的牺牲换取不可接受的牺牲。这很正常。”

  ……

  阿婕赫并不想接受自己的另一部分身份,不过有些时候,人们必须得做一些抉择才能达成希望。为了处理这些孽怪,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的形体,像头身形颀长的狼类野兽匍匐在斯弗拉头顶上,浑身毛发都在暴风雪中飞舞。她手爪尖锐弯曲,爪间攥着头接近两人高的白魇,仿佛提着一只可怜的小狗。

  她环顾了一圈城市,看到了斯弗拉背后被堵在城墙外的军队,看到了很快就会被污秽消融的街道和人潮,还看到了仍然处在暴风雪中狂吼着互相杀戮的萨苏莱人和法兰人士兵。她知道这几头白魇已经诅咒了斯弗拉,要它毁灭下诺依恩,好在诅咒过去不久,事情还有得挽回。

  这些年来,她靠斯弗拉的梦经历了无数无法经历之事,亲眼见证从遥远的往昔至今的漫长岁月,自然也有义务把它从漫长的诅咒中一次次拉回来。为了在大草原深处保留最适合它的栖息地,保证它不受各部族打扰,答应让它出征一场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眼下之事可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她回忆起那些漫长的岁月和历史,回忆起她这时该做的事……

  集中精神安抚它的躁动。

  她先需要平息自己内心中扭曲的渴望,压抑她受诅的天性,然后才能借由自己的灵魂影响对方。她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也不受侵蚀,思维神智保持清醒,和另一个阿婕赫划清界限,完全出于在斯弗拉的梦中见证那些漫长的历史。然而,这种清醒没法维持太久,只要她们俩还在共生就不可能。

  不过,在她能维持清醒的时候,她还是得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萨苏莱人族群的延续也好,斯弗拉的栖息之所和生存环境也罢,甚至是想法子封印另一个阿婕赫,都要在此之前完成。死亡当然是结束,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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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之前,她还是能利用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片刻时间……

  平息…….

  阿婕赫猛然抬起头,看到扭曲的痕迹在视野边缘闪现。虽然在现实层面未能觉察,但她在另一个层面感觉到了无比强烈的印记,就像把颜料倒入一桶清水,一下子从水面落到了她身边。

  她睁大双眼,匍匐身躯,作势欲扑,刹那时间内却已受创。前一刻白魇并不存在,下一刻已在一片如云霭般流过她背后的死魂灵中扑出。这身形惨白的孽物在死魂灵的包围中显现,像极了一片黑色云雾忽然形成朦胧的幻影,幻影又凭空构建出物质实体。噩梦般的景象于咫尺间灌入她的思维,蕴含着无数死者饱受折磨的痛苦和迷茫,冲击力令她意识迟缓近乎拉成了一条长线,精神也如同撕裂。

  她血肉与魂灵的防线出现了空隙,在瞬息间就扭曲破裂,碎成齑粉。她感觉她的自我和意识都在被剥离,如同天空中那轮漏斗状的乌云,正从她的血肉之躯中飞旋着向外喷涌,被白魇黑暗的口器汲取、吞食。

  这孽物惨白的身体正绽放着玉石一样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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