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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阿婕赫在营帐的黑暗中打量他,“你看着跟死了一样。”
“我只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会儿。”穆萨里在营帐的另一片阴影中说。这话看起来是说阿婕赫所在之处够安静,其实还有一层含义,暗指她待的地方根本不会人来,通常穆萨里也不会来。
“你居然还有闲心讽刺我。”她总是很敏锐,“进攻要不了多久了。很多部族都承担不了损失,等几次试探性的佯攻过去,就会开始总攻。现在的决议就是调度所有内应,配合斯弗拉一举完成攻城。各个部族都不希望有半分拖延。”
“你何时这么关心萨苏莱人的部族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阿婕赫说。
“你当然明白,你是个幽灵,游离在外,你和部族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可维系。”穆萨里说道。
当然了,穆萨里一直认为,阿婕赫是为了斯弗拉这头野兽才来的。过去,她从未和部族成员有任何交集,行军途中,她也只是蜷缩在斯弗拉庇佑下,独自看她不知从哪拿来的书。如果类似的习性出现在其他人身上,穆萨里会试着出面,安抚离群的族人回来,但阿婕赫并不是其他人。
不过在过去一段时间,他却发现有些剑舞者对她抱有敬意,还管她叫公主。有史以来,萨苏莱人可曾出现过公主这个称呼?穆萨里知道从来没有。正因如此,剑舞者说的是库纳人公主,毕竟她的父亲是王室末裔伊斯克里格。虽然在她本人看来,伊斯克里格只是个记不住任何事情的老头,曾经还想杀了她。
王族这称呼有什么威严吗?穆萨里没多大感觉。他见过卡萨尔帝国的几个王子和公主,也见过多米尼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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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都算不上稀奇,其中多米尼的国王还是个对王后唯命是从的老蠢货。
在游历途中,真要说谁给他的印象最深刻,还得是奥韦拉学派的大宗师,——那个身为法术学派却投靠卡萨尔帝国创造了反法术符文的宫廷法师学派。
他们的大宗师活了多久?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或者说,她真的还活着吗?她看着就像一具保养绝佳的尸体。
若说阿婕赫是天生受到诅咒的孽物,那奥韦拉学派的大宗师就是自我扭转的恶魔。无论是灰烬似的眼白还是无色的嘴,都只是表象。那个已经不是人的东西和人类的差别,就好似颜料和清水,光是站在那里,就是在浸染周遭,使得一些无形无质之物枯萎、发黑,好似把一堆燃烧的炭火摆在草纸边上。
法师这行当,若不能像人一样在年老时寿终正寝,似乎就会转变成恶魔一样的东西,穆萨里想到。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恶魔为什么会给帝国效命呢,维系她和卡萨尔帝国的又是什么?
“我很难告诉你维系我和部族的是什么。”阿婕赫说。
“你对其他部族成员的唯一一句话是离自己远点……”穆萨里看着她遮掩面孔的兜帽,“部族就是部族里的所有人,阿婕赫。我曾经招呼过人和你交换兽骨兽筋,你为何每次都跑开?为何每次都消失?”
“我去哪里和你或他们有什么关系?”阿婕赫说得很随意,用裹着厚毡手套的手把玩一柄短刀,“你们需要其他人才能维系自己和部族的联系,而我什么都不需要。”
穆萨里皱起眉。这是什么鬼话?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常和你谈话,阿婕赫,你太——”
“别在意我们之间的事情了。”阿婕赫道,“你知不知道,各部族领袖召集了一次会议,讨论那个伯爵的私生子。”
“讨论他?”
“讨论那人究竟是个在城堡瘫痪了十多年的废物私生子,被老伯爵塞进军队混功绩,还是像你一样外出游历了许多年,是会影响整个战场形势的关键角色。”
穆萨里摇头。“没有任何间谍或密探查到他过去的消息。不过,他最多也就影响一些微不足道的情势,动摇不了大局。”
“是的,”阿婕赫说,“不管怎么说,你让我唤来了斯弗拉,后方也有多米尼王室的交易。但我毕竟是引着一个浑浑噩噩梦游的家伙从彼处来到此处。你最好是配合它,保证它情绪稳定,而不是指望它配合你,保证你们破城顺利。”
“我们忙碌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牺牲的准备,难道不就是为了配合它?”
“我发现你经常思考太多,接着就忽略一些看起来不可能发生的因素。”
穆萨里努力忍住咒骂出声的冲动。“我发现你提问的内容也都是你的疑神疑鬼。你假设的太多了,阿婕赫。如果每一个看起来不可能发生的因素我都要考虑,那我不如什么事都不做。我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做一件结果不确定的事情,至于我,我只是保证它能完成地尽可能顺利。”
“也许是吧,”阿婕赫似乎叹了口气,“也许不是……你分明都去卡萨尔帝国见过他们的宫廷法师,也谒见过那位大宗师了,还不能考虑她和她所代表的那些东西吗?”
他是见过那名大宗师了,但见过不代表懂得那是什么。他只知道那人代表着世界最阴暗的面目,代表着法师这东西残酷的真相。
人对一些事情涉足的太深就容易发疯。
“我已经沟通过从北方来的密探了,”穆萨里说,“他会配合潜伏在城内的剑舞者发起突袭,让守军的注意转向城门和城墙薄弱位置的塔楼,城内的兵力也会往那些地方汇集。”
“斯弗拉的目标是城墙最厚重,防守也最严的区域?”
“具体是那段城墙对它有什么区别?我不管你当它是什么,现在它就是破城的工具。萨满们给它准备了这么久的祭祀,等得就是那一刻。”
“好吧,是没区别。”
“所以,不论那个私生子是怎么样的人,也都对我没有区别。”穆萨里断言道。
……
“我为什么每天都要在外城墙的哨塔受冻?”塞萨尔靠着城防炮喃喃自语。因为射击孔没有遮蔽,寒风不断从城外灌入,吹拂他的面颊,把他呼出的气都冻成了一团团白雾。
他已经巡视了一整个白天了,也没见任何正式攻城的场面。除了看着草原人像地鼠一样往前挖壕沟,就是眺望火炮时不时犁过哪儿的土石堡垒,轰出一片狼藉,有时候能看得到几个死人,有时候则不能。这么些时日下来,死在战场里的人还赶不上一次矿难死的矿工多,挥霍的炮弹倒是不少。
菲尔丝在他身边,蜷缩着身子靠着他。天气越来越冷,她却坚持要跟着,身子也被冻得微微发颤。“我听说这种围城都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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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起,”她也哈着白气,“而且我听从北边来的人说,不能只看着别人挖壕沟。”
“肯定是不能,但我们没法子。”塞萨尔说,“从上次骑兵队死了大半之后就没法子了。阿斯克里德没回来,我也只能负责在城内布防……我怀疑他已经死在草原人手里了。”
“你说阿斯克里德……我觉得他不可能出事,通常不会。”
“现在的情况并不通常。”塞萨尔叹口气说,“猩红之境的野兽人,卡萨尔帝国的无形刺客,还有当时伪装成护卫跟着伯爵侄子的剑舞者。我能顾及的,也就只有世俗层面的因素。在这之外,我怎么看都是些匪夷所思的荒唐故事。”
“老家伙城堡底那些东西呢?”
“虽然这话很不好听,但我得说,要是城破了,我们至少还有的逃,以后可以在其它城市过其它生活,要是那些东西出来了,我们和他就一起完了,哪怕能逃出去,以后也只能流亡荒野,再也没法混迹人类世界了。”
“所以你都做了什么准备?”
“可以当作没有准备。”塞萨尔从对冷暖毫无觉知的狗子那儿接过一碗酒,这酒很烈,不过能暖身子。“我对这时代的军事指挥完全无知,被推上台也只是凭着个人印象胡说,事情几乎都是塞希雅在做,——街道布防也好,各个哨塔的守卫也好,从内应突袭到城破之后的巷战她都有准备。不过要是真城破了,巷战也就只是给逃跑的居民拖时间了。”
“如果城破了……”菲尔丝抿了口酒,低声说,“我们就跳河吧,或者走矿底的暗道出城。”她仰起脸,眼睛还是很明亮,“只要我还和你在一起,那就总有办法过下去。”
“你说得就像我没了之后你会死似的。”
菲尔丝因为酒劲而脸颊微微泛红。“死倒是不会啦,不过我可能会顺着我想象中的一条路一直往下走,变成一个你都没法想象的可怕的人。在我听你的故事之前,很多可怕的事情我其实是不在乎的,可能到现在也不在乎,只是因为觉得你在乎,我才会稍微在乎那么一点,但也只是因为你而已……”
“我有时候希望自己听不懂你话里的含义。”塞萨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