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塞希雅的说法很随便,塞萨尔还是听了她的话,使唤守门的狗子出去,把负责这座塔楼的炮兵队长找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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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炮兵们需要按理论来场实操,炮弹也多到仓库都堆不下了,堆在了军营里,落灰落了这么久,战前消耗十来枚也不碍事。

  “跟我说说距离。”他看向赶过来的好几个队长,虽然只叫了一个队长,但他们还是每个人都赶了过来。

  几位炮兵队长在炮眼旁边拿着测距仪比划了一阵,接着商议了一小会儿。“约有一公里远。”领头的回答说,“可能会更远一些。已经到极限射程距离了,准头会很差。”

  “可以。”塞萨尔点头说。外城哨塔的城防炮都是轻型火炮,不能指望跟重炮一个规格。“招呼士兵来做准备,”他说,“打歪了也没关系。先试试今天的风力影响,再按落点结果慢慢调整角度。”

  用轻型城防炮瞄准一公里以外的土石堡垒非常困难,塞萨尔也没做过类似的实验。好在今天的名义是试炮,是一场教学测试。他们有一仓库的炮弹可以使用,目的就是炸塌那座外观最明显的土石堡垒工事。

  为了保证准头,麻布火药袋经过了再三检查,装填过程也做的完美无缺。炮兵队长们对着指示表得到了仰角和方位角,拿着瞄准具再三确认,调整方位,最终由一个队长亲自插入导火索,将其点燃。

  塞萨尔把望远镜给塞希雅,又从炮兵队长那儿要了个望远镜自己端着往远处看。轰隆一声巨响,迎着朦胧的晨雾,实心炮弹砸在偏离目标堡垒一大截的雪地上。几个队长估计了一会儿风力影响,等炮兵清理了膛内的火药残渣和碎屑后,他们继续填装。经过两次角度调整之后,炮弹擦过土石堡垒边缘,未能造成损伤,但已经够了。

  确认角度合适后,塞萨尔招呼他们换上榴弹。在诺依恩要塞,填充了火药的榴弹相比实心铁弹库存较少,生产成本也高得多,需要考虑使用时机,但他觉得没有什么时机比现在更合适了。

  效果很令人满意,他们发射了两枚榴弹,其中一枚在雪地里炸开,还有一枚轰塌了土石堡垒,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几个垒石头的草原人被撕碎了,残尸混着火药和破片洒得满地都是。毫无疑问,这是场警告,假如对方的领袖拿着间谍的情报跟部下宣扬守军的孱弱,振奋部族士气,现在就是让他们重新审视自己的时机。

  他不是在跟人打牌,不能什么东西都藏着掖着,指望在关键时刻一击致胜。打击敌人的士气、动摇他们的既定决策是一方面,振奋城内守军和居民的士气也是一方面。等到中午,这事就会添油加醋传遍诺依恩,作为舆论的武器来对抗动摇民心的间谍和密探,当然,免不了会有很多虚构的部分。

  ……

  穆萨里刚走到工事旁边,就看到莫努克捂着他血肉模糊的手臂断面,靠在壕沟最低处喘粗气,部族的萨满正跪在旁边给他治伤。土石堡垒挨了一颗极其精准的炮弹,变得支离破碎,周围也狼藉散布着残尸、铁片、焦烟、血污和大量碎石块。

  “你跟我说诺依恩的炮兵都是吃空饷的废物。”莫努克说,他表情麻木,“如果不是我趴得快,地上这团烂肉就不是我的胳膊,是我的脑袋了。”

  “这确实是准确情报,”穆萨里维持镇定的语气,“炮兵还是那些人,靠钻营上位的炮兵队长也还是那几个人。而且我们的堡垒远在射程极限位置,就算找来更北方的专业军官也不可能打这么准。”

  “所以出了什么岔子?”

  穆萨里回忆起当时的汇报。“有线人说,那位新上任的贵族少爷给炮兵队长们做了场可笑的临战动员,但是……”

  “但是没人把这场临战动员当回事?”莫努克反问道。

  “这你要我怎么才能当回事?”

  “我知道,但现在,我还是要重新考虑你的意见。”莫努克长出一口气,“不是法兰人或者卡萨尔人的间谍有问题,就是他们拿过来的情报有问题。看看这四周,乱得就像是受了野狼惊吓的牧群。看在上一场遭遇战大获全胜的份上,我不会埋怨你,但其他马上就要过来的部族首领可不一定,——为了给那条受诅咒的孽怪做掩护,为了扮作我们真的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面对炮火,各部族究竟愿意付出多少牺牲?”

  是的,这话确实没问题,含义也很明显,穆萨里想道。那条双头蛇是很可怖,有关它的旧日传说也深入人心,然而,听故事是一回事,实际参与进去则是另一回事。

  为了给真正的计划做伪装,为了分散城内的兵力,为了掩护它接近诺依恩并一举摧毁最坚固的那部分城墙,他们究竟要付出多少部族成员的牺牲?

  萨苏莱人已经有很多年未曾面临过这等规模的战争了。他们满足游牧和狩猎,满足于庇护深渊划分出的疆界,迟早会被东方的法兰人和卡萨尔人抛在身后。正因如此,不管付出多少牺牲,——不管多少,这次出征的目的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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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成。

  必须打开一条长期往来的路线。至少穆萨里是这么认为的。

  “我会负责说服他们,告诉他们各个哨塔的炮手会由城内埋伏的人手解决。”穆萨里说,“还有,壕沟可以挖更深点。坚决一点,好吗?这是为了我们的族群。”

  ……

  “这次炮击怎么样?我是说,你感觉怎么样?”从塔楼走出后,塞希雅对他说,“压制狗坑暴乱那次,你只提供了意见,命令是阿斯克里德下的。这次我提了意见,你当了下命令的阿斯克里德,事情就又不一样了。”

  “我很难说。”塞萨尔答道。

  “战争这回事,你参与的越多,看到的越多,就越需要什么东西来给你当理由。”她沿着梯级往上攀登,火红的长发散在背后,“有些人是为了信仰和教义,有些人是为了族群和同胞,还有些人是为了荣誉和功勋。它们都能让人变得坚定起来。”

  “你呢?”塞萨尔问她。

  “我们这些人参与战争,要么是为了生存,要么是为了钱。”

  “听着很难让人坚定起来。”

  塞希雅走上城墙顶端,迎着正午灰白的太阳眯起眼睛。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好跟你谈这事了。”她说,“你们这些当贵族的,总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坚决起来,放到我们身上却完全行不通。”

  “比如说加西亚?”

  “这个例子太极端了。”她往后看了一眼。

  塞萨尔跟着她走上城墙顶端。“这我知道,可我觉得,加西亚反而能说明很多东西。”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是怎么看待你们这一行的?”

  “我怎么看待跟你也没关系吧。”

  “我只是想知道。就当我用学生的身份在求知好吗?我的好老师。还是说我得叫你好姐姐才行?”

  “好吧,哪个时期?”

  “能告诉我最开始的时候吗。”

  “最开始的时候,你还不能无动于衷杀害自己的同类,毕竟你和每个人都既不相识、也无恩怨,但你还是得跟他们互相厮杀,拿着剑乱砍乱刺,把自己和马匹弄得全都是血。听到炮火声传过来,你们就得分散前进,满心恐怖的看着一些人忽然变得支离破碎,洒得满地都是,心里希望下一个不是你。等到战后返回营地的时候,有些人精神受了重创,还有些人能适应……”

  佣兵队长陷入沉默,斜倚在城墙垛上望向灰白色的苍穹,散开的红发在寒风中如旗帜般飘摇着。

  “那我想,我也没法找到理由让自己变坚定。”塞萨尔打破沉默说,“加西亚这例子确实很极端,好像人们拿民族、信仰、荣誉和功勋当理由,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似的。但可能事情就是这样,一旦找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流血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决心越坚定,手里的刀就越尖,刺穿别人的身体也越轻松。”

  “你好像从没跟人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呢,唯一一次配合那位大司祭,看着也有些干巴巴。”塞希雅说。

  “我经常撒谎,但都是…….为了自己。”塞萨尔辩解说。

  看他在这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塞希雅突然笑了,她的笑靥很明亮,湛蓝双眼下闪着很难琢磨清的光彩。“你太聪明了,塞萨尔,你总有法子质疑别人献出一生的东西,好像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说在你这儿也是一场场弥天大谎。但你什么都要怀疑个不停、质问个不停,你最终又能站在哪儿呢?”她问道。

  “我还以为你想跟我讨论这个呢,老师,因为你自己听着好像也没站在什么地方。”

  “只求谋生的话,确实不需要。”她摊开一只手说,“因为我也只是个佣兵队长,拿钱办事。拿钱办事的意思是,有时候你给这一方办事,有时候你又要给另一方办事,非要找个什么理想或者信仰说服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不走,反而是自找不快。”群:六9四”9三6一&999

  “我懂了。”

  “那现在你问问自己,我的好徒弟,就问问你自己,看到那边受过炮击的残骸和满地碎尸,你感觉到的是什么?现在,此时此刻。”

  塞萨尔迎向她的目光。“老实说,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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