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为什么阿斯克里德要在这紧要关头出城?”塞萨尔问他。
“我们接受的仪祭不同,各自都有些难以自控的情绪。”卡纳迪回答,“你难道没有体验过那些神秘的冲动吗?他很自负,而且易怒,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觉得非自己不可。如果阿斯克里德觉得谁可信,那么这个人就一定可信。”
“他那两个嫡系呢?他们就不可信了?”
卡纳迪缓缓摇头。“说是嫡系,只是像铁匠招学徒那样弄来几个打铁的工具而已。”他回答道,“阿斯克里德不是在培养嫡系,只是在塑造自己意志的延伸。”他说着抬起食指,竖在面具的嘴部做出噤声状。“等到时机合适了,他们会成为新的阿斯克里德。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尽量保证他的嫡系活着。好了,不要说这个了,你对自己的道途有什么想法吗?”
这话实在诡异至极,暗含的深意让人心里发毛。
“没什么想法,我最近也没怎么见过血。”塞萨尔说。
“那你很快就能见血了。”卡纳迪说,“据我所知,他们在驻扎的营地挖了很多壕沟和野战工事,这更像是交界地的作战方式。现在他们在和城堡遥遥相对的那座山后落了脚,很快就会继续扩大战果了。”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难道你觉得我懂军事指挥?”
“你的雇佣兵老师深受加西亚信赖。”卡纳迪总能找到理由,“既然草原人在用交界地的作战方式,那把指挥权交给她,我们也能接受。不过话又说回来,把指挥权交给你,其实和交给她并无差异。我认为,让城主的继承人来当这个英雄,比让拿钱办事的雇佣兵来当这个英雄更合适,——这样更能安抚民心,也能更好地压制暴乱。”
“那好,既然你说指挥权,那有人提到过借着已经查明的情况用更多兵力摧毁营地吗?”
“已经没办法了。”卡纳迪说,“跟其它理由无关,就是城内的局势不支持干这事。伤残的士兵挤满了医院和神殿,有些甚至是地方贵族和富商的孩子。要是再来一场败仗,哪怕只是多死些人,局势都会失控。到时候守城还没开始,我们就得先出兵镇压暴乱了。”
“你意思是我们就在这等着围城,所谓的指挥就是想办法守到草原人开春回去?”塞萨尔说,“粮食怎么办?装备物资呢?还有你们的港口运输会怎样?”
“港口是草原人唯一没法干涉的地方。”
“意思是会有行商闻风过来到港口天价出售粮食,而以你们和王室的矛盾,这事根本不会有人管。如果你们用了军事手段,行商就再也不会来港口卖粮了。”
“城内的粮食足以撑到春季。”卡纳迪看起来并不在意。
“我看是勒紧裤腰带才能撑到春季吧,”塞萨尔说,“我建议你们先趁乱把粮食物资都征收了,控制在你们手里分多个仓库分批放好,最好再找一些隐秘的存放点,——你们城堡地下那么宽广,防守那么严密,难道就不能让那些孽怪挤一挤腾点地方放粮食?”
卡纳迪似乎受了惊。“你说让它们挤一挤……”
塞萨尔皱起眉毛。“拜托,就我醒来的那地方,一个和人类体型差不多的无貌者住着那么大的厅堂,有栖身的室内水池,有好几尊巨型雕像,还有个大型祭台,把水放掉再把环境弄干燥点能保存多少粮食?这事你们自己不知道?就这个时间点,我觉得哪里的粮仓都有可能失火,只有城堡地下最适合当仓库。”
城堡地下那群孽怪可比塞萨尔的生活条件好多了,别说狗坑的小房间,就算上诺依恩的旅馆都比不上无貌者住的地下厅堂。
“我会试着和塞恩讨论这事。”卡纳迪最终说。
“反正我以为,诺依恩这么容易起骚乱,你指望他们节衣缩食还能跟你们一起抵御外敌,这事一点都不现实。只有给他们讲明白诺依恩粮食充裕、物资丰富,生意也能照常做,各种面包房和饭馆都能像平日一样摆满食物,人们才能放下心。真让人们觉得粮食不够了,那但凡有人唆使几句,冲出去打劫商铺和邻居的事情就会不断发生。”
“也许你也该担心点自己的生命安危了。”卡纳迪点头说,“以往你还能藏匿身份,让你的佣兵老师出面征召和训练士兵,但在演讲发生之后,你拿过来的身份就会彻底揭露在众人眼中了。”
这帮人还惦记着让他直面意图谋杀自己的刺客。
“我本来该住在旅馆,和神殿的人待在一起。”塞萨尔指出。
卡纳迪看起来并不在意。“你拿取这个身份的时候,就该意识到它背后的重担。要我想,你接受了这样的道途,未必不是命中注定。始终躲着危险,你就永远也用不到它。唯独你遭遇生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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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抉择时,你才能发现它给予你的启示。”
“没人想遭遇生死之间的抉择。我宁可在旅馆里待到围城结束。”
“确实没人想,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生死之间做出抉择。”卡纳迪似乎在微笑,“当初你挣脱束缚,从一个祭品的身份走到此处,这之间的抉择和挣扎我没见识到。正因如此,接下来的事情我很期待,还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塞萨尔发现此人也有他的病态之处。他像欣赏戏剧一样欣赏其他人挣扎受难的过程,从他们的抉择剖析他们的人格并且以此为乐。从卡纳迪的发言来看,他并不在意挣扎受难的人是谁,可以是他的阶下囚,可以是他的敌人,可以是陌生人,甚至可以是他的同胞兄弟阿斯克里德亦或是他欣赏的人。
至于这病态是他天生的,还是某种神秘仪式引发的冲动,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你是真觉得我会跟你们走上差不多的道路,当上所谓的追随真神的同胞兄弟?”塞萨尔问他。
“我还能怎么想呢?”卡纳迪反问道,“要是你没有接受道途,那你再有远见卓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只相信同类,这才是最重要的条件。”
……
上诺依恩其实有一所欢愉神殿,但从大神殿来的骑士和司祭都没住进去,理由很简单,这所神殿是埃因派主持的。这一分支教派相信人们真正的欢愉来自己他们的内心,因此应该杜绝外界的享受,如此才能发掘内心的灵性取得满足。
正因如此,这座城殿可以祈祷,可以祭拜,可以接受病患,唯独不能让人正常休息。据说主持住的房间只有张简陋的木床,坐上去都嫌硌屁股。
所谓的埃因派,听起来就是用另一种路子诠释希耶尔的苦修派。虽然在欢愉女神这个神职下诞生了苦修派让塞萨尔觉得难以理喻,但人们想怎么诠释宗教经典,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神殿中庭立着两排圆柱,中央有眼泉不停喷水,可以给祈祷的人洗手。刚走到中庭尽头外,塞萨尔就看到了分到神殿里接受治疗的士兵,正殿外还挤着一群家属,神情焦躁难耐。
塞萨尔知道为什么把这么多士兵分给神殿了,——如果分给世俗的医疗所,这些焦躁难耐的人一定会借机生事,唯有沟通各个神殿才能转交这堆烫手山芋,希耶尔的神殿也理所当然地接手了一批。
一个埃因派的修士手里拿着一杆秤,正在称量药物粉末,从大神殿来的骑士和侍从都在给修士帮忙。看的出来,这边极度缺乏人手,也许是因为在下诺依恩干私活的主持和骑士都被白魇杀了。就算白魇没杀了他们,大神殿也会把人押走。
由于主持和骑士们都死了,这里的侍从和仆人也就都散了,只有个可怜的年轻修士来这儿不久,名叫卡莲,还待在神殿勉强维持它的存续。有些人认为她已经疯了,另一些人认为她是个圣徒,因为她已经有好几年一直在母亲的坟墓旁边祈祷了。本来是个虚弱的女人带年少的女儿过来祈祷,希望她能痊愈,后来母亲病重,就换成了女儿为母亲祈祷。
如今那女人早已死了,女儿也成了修士,但她仍然跟以前一样,照旧在坟墓旁边祈祷。坟头已经长满了杂草却未见修剪,只有她板着看不出情绪的脸在这每晚跪着。最近主持和骑士都死了,侍从和仆人们也都散了,这个修士还是在正殿靠给信徒治病勉强维持存续。
塞萨尔跟着大神殿的骑士格里加一起进入正殿,他发现格里加对待绝大多数人都善于言辞,态度开明,有什么话都能说,唯有在埃因派的修士面前他只板着脸,几乎是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连视线都未曾交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埃因派的修士,”格里加说,“我都理解不了为什么希耶尔的追随者里会有他们。我们主持各地的节日庆典,保护艺术家和诗人,探寻如何得到最美好的生命体验,但这些修士却觉得我们在破坏人们的灵性,宁可睡在最硌人的硬木板床上啃掺了木屑的面包。”
“听起来至少是无害的。”塞萨尔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