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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恩挥手让仆人们退下,目视情报官踱步进入,关上房门。在书房窗边,柯瑞妮高挑苗条的形影在烛光中若隐若现,轮廓虚实不定,如同一阵雾,不止是及腰长发,她的血肉之躯也在随着窗缝送进的轻风颤抖。
她把手指尖搭上窗户,一缕缕半透明的细线顺着窗沿蔓延开去,好像在虚空中浮游的蠕虫。它们爬出窗缝,往上浮升,裹住一只栖息在枝头窥视屋内的寒鸦,用力捏紧。
片刻后,窗外一无所有,只有寒风吹过赤裸裸的枝条,仿佛那儿只是个幻影似的。柯瑞妮舔了下嘴角,舌头已经被药物浸染成紫色。
卡纳迪盯着柯瑞妮看了半晌,随后绕开她,走了条较远的路来到他身边。
“阿斯克里德已经出发一段时间了。”塞恩说,“城内间谍的事情,你可有眉目了?”
“我决定暂缓抓捕。”
“何出此言?”
卡纳迪往上诺依恩市政厅的方向望去,他摩挲着自己的白面具,好像在审视某个特别值得注意的事物似的。“经过查证,我确定搜捕的危害比间谍本身更大。”
“抓捕是你自己提出的法子,”塞恩打量着他,“我以前怎么没见你反思过自己的决定?”
情报官瞥了他一眼,毫无羞愧之意。“你的好儿子说服了我。”他道。
“这么说,你也见过他了。”
“阿斯克里德所言不差,他确实有手腕和能力。”
塞恩闻言敲了敲木桌的边缘,没有马上回话。他发现这两个人的反应简直如出一辙。这个祭品究竟是什么东西?
伯爵朝前倾身,“前些天,我刚对阿斯克里德说过一番话。”他抬高声音,“我是否该和你再重复一遍,卡纳迪?”
卡纳迪缓缓摇头说道:“我已经听阿斯克里德说过了。”
“那么你是这个祭祀品的受害者吗?”塞恩质问道。
“我不认为自己是。”情报官凝视着塞恩说,这也是个不出意外的回答。“虽然我不喜欢此人的态度,但必须承认,和他对话,我感觉自己更有智慧了。你知道他让我想到了什么人吗?北方那些冒犯宫廷的诗人。”
这算是什么疯话?
“你的感想比阿斯克里德还荒谬。”塞恩往后仰去,“去年刚有个疯子讽刺王宫被送进了监狱,前年还有个疯子影射加西亚和王后乱伦,被流放到北方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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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地染上了风寒,病死他乡。现在,你跟说他让你想到了那些诗人。你真知道他从加西亚那儿拿到了多少好处吗?”
“他确实是,只是他更谨慎而已。”
“你想说这个人只是假装意图晋升贵族?”
“我不能确定,”卡纳迪答道,“但这人身上确实有股离经叛道的味道。”
“但阿斯克里德说此人令他想起加西亚。”
“这不可能。”情报官断然否定。
塞恩端起酒杯,斜了斜,看着杯底血一样的葡萄酒。“我有时候真想直接杀了他,卡纳迪,不管任何后果,也不再关心他作为祭品的价值,就这么看着他的血流进这盏酒杯。”
“为何?”
“因为在你们每个人都觉得他值得一用时,你们每个人都给了我不一样的理由,——甚至是大相径庭。”塞恩隔着酒杯打量他模糊的身影,“我觉得你们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也许你该先把他放到一边,伯爵大人,”卡纳迪说,“目前来看,他对我的调查工作还有很大用处。”
“希望如此,卡纳迪。”
……
“看起来,你对卡纳迪的答复很不满意。”待到情报官也离去后,柯瑞妮开口说,“现在你冒名顶替的假儿子在你的仇人名单上排到哪了?第一页,还是第一行?”
“我只是厌烦他们的态度。”
“我懂,毕竟要捏着鼻子认继承人的也不是他们,是这样吗?”
“我不在乎世俗的继承人,柯瑞妮,至少不比你更在乎。现在放下你无谓的调侃和讽刺,告诉我,你从那人身上感觉到了什么?是加西亚,是北方那些诗人,还是其它更像是疯话的东西?”
柯瑞妮把手一摊,面带微笑。“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是最让我烦躁的那个,柯瑞妮。”
……
间谍找到穆萨里的时候,他正在招呼先头部队挖掘栖身的壕沟。他们有两名萨满,用术法透支马匹的体力连轴转了许多天,不断沿河奔驰,终于先一步抵达诺依恩附近。虽然是支先头部队,但随队的萨满众筹群四伍陆①②⑦玖肆零都是有伟大能力的大师,并非辎重营里只能治愈的普通萨满可比。队伍里还集中了各部族给出的三十多个剑舞者,为的就是确保此次行动足够稳妥。
大军落后他们接近三天,行军的道路也不是沿河方向,因此,他们顺利避开了诺依恩派出的探子。眼下这情况……
“你急着从矿洞底的密道出城干什么?”透支了大半夜之后,穆萨里有些疲惫,但还是勉强提起神,“听着,我们没那么急,这边要先在临时工事里呆一晚。”
“有一批部队出城了。”间谍说。这人是多米尼跟卡萨尔帝国搭上线之后要过来的无形密探,或者说是其中一个。据说,本来该是他们担负起刺杀要人和引发骚乱的责任,但在穆萨里收到的最后一次密报里,他们也什么事都没能办成。
“你说出城?”穆萨里顿时回味过来,“这地方和诺依恩在山的两端,哪怕直线距离也有接近二十公里。”
“也许是城主的女巫探到了东西。”间谍说,“我赶过来只是通知你,——你们确实有麻烦了。”
穆萨里看了眼一旁的阿婕赫,这家伙戴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狼骨面具充当头盔,正往白骨下面塞咸肉干。她倒是吃得自在,看着就像个萨满学徒。
部队,他想,或者说一小支军队。
“你们俩去取我的弓和马,”穆萨里吩咐跟随自己的部族战士,“你们俩去找泽克尔部族和基育部族的剑舞者,让他们和我在山顶汇合。”
很快,他就骑上了术法还没结束的马匹,沿着弯曲狭窄的小路上山。阿婕赫起初没有跟着,但在半山腰,他刚下了马,准备徒步走过最后小半里路,她就从树林深处钻了出来,几乎让他以为山上有狼群栖息。他这位亲爱的妹妹徒步行进不比卡萨尔帝国的无形密探慢。
等到了山巅处,穆萨里在乱石环绕中眺望远方,山的那边是约述亚河支流,不过在这里看不太清晰。但直到远方诺依恩城的整个辽阔空间都能尽收眼底,——先是连绵起伏的山丘,然后是波浪一样的丘陵,最终是如涌泉一般伫立其上的灰色巨城。
他选择在此驻扎,也是因为此处地理位置优越,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正好与上诺依恩地势最高的城堡遥相呼应。
“在哪边?你们发现的部队呢?”穆萨里想问间谍,却发现那人根本没跟过来。看起来间谍并未对他们这支先头部队抱期望,等传到话,人就消失了。
这时候,阿婕赫指向远方,给他指出了具体方位。虽然深夜里很难分辨事物,但穆萨里伫立良久,终于在十多公里外的丘陵中看到了一团烟尘。很不起眼,如果不指出来就几乎发现不了。
“应该是支骑兵队。”阿婕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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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然飞扬的尘土规模不会这么大,接近的速度也不会这么快。看起来他们知道我们的准确位置,不到三个钟头就能奔袭至此。”
穆萨里沉下脸,跟刚过来的泽克尔部族和基育部族代表讲明了情况。这两个剑舞者不能代表所有人,但至少能代表大草原中部最强大的两个部族。“我们不该被发现这么早才对……是城主的女巫吗?”他说。
“这不重要,先备战才是要紧事。”基育部族的莫努亚说,“我们听你讲了一路的交界地战争技艺,野战工事也是按你要求的规格挖掘搭建。但是,萨苏莱人没有你常提起的大炮和火枪。具体到利用这些工事应战,你可有什么想法?”
他们先从山巅下去到半山腰,然后骑马下山。回营地的路上,穆萨里在半山腰处的不同高度观察周围的地形和地势变化,结合那团烟尘出现的位置,他有了些想法。
“先说说那边可能的进攻路线吧,”穆萨里边想边说,“我们选的驻地是靠山的一处平缓地带,往北是约述亚河较浅的支流,往东就是约述亚河从诺依恩延伸过来的下游。他们要在夜间发起突袭就必须先过河,——东方河水太深太宽,没可能渡河,北方有三处勉强可以渡河的浅滩,其中一处浅滩正对着这座山,和我们的驻扎地最近。这座山是我们选择的掩护,但也可以给他们的渡河提供掩护。”
“如果是我,”莫努亚说,“我会让一部分部队从这处浅滩渡河,从山的东边过来吸引注意,然后另选一支队伍绕到更远的浅滩从背后偷袭。这毕竟只是支先头部队,粗看起来兵力不足,不足以抵挡一次利用训练有素的骑兵发起的突袭。从奔袭的速度来看,这批人没有用战马拖着大炮,但肯定带着你提到的火枪。”
穆萨里颔首同意:“你说得对。更远的两处浅滩,靠西的那处有大量树林和灌木掩护,分兵绕行确实是个好法子。这支先头部队也确实人数不多,但他们不会知道这支队伍由哈扎尔的大酋长率领,带着两个萨满大师和三十多个在任何地势都如履平地的剑舞者,在河底还趴着库纳人的古老精怪。”
“我们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暴露出来,”莫努亚说,“至少那条双头蛇要藏到正式攻城,从萨满准备祭祀法阵到它可以使用那古老的恐怖术法需要至少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