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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送走了蛇行者和萨加洛斯的信徒,吩咐他们俩一个去找回行商的货物,一个去筹备人手,时间就到了黄昏。塞萨尔正要给捧着剑的阿娅找个裁缝店,却见一个小女孩从缓缓驶过的马车窗探出了身子。
“爸爸在这儿!”
虽然从来没见过,不过从头发还有眼睛的色泽,塞萨尔也能猜到是谁了。再看到车窗内侧一身黑红相间的制服,就是阿尔蒂尼雅带着他的孩子在巡视领地没错。也不知道她想当个怎样的老师。
还没等他说想抱一下女儿,她已经像阵风一样飘了下来,扑在他身上,这姿势倒是很有阿婕赫小时候的风范,一条小狼。不过,她身上也没见有野兽的特征,也许是他的遗传性和阿婕赫相互交缠,中和了很多东西。
等到上了马车,女儿已经把他身上能装东西的地方找了个遍,很容易就能猜到是在找好玩的物件,先是从他胳膊上滑了下来扒他腰带上的小包,接着又抓着他的背爬上去,探头探脑翻他的衣兜,最后直接骑在了他肩膀上,往天空伸手,尖声尖气叫出了声:“我可以俯瞰街道了!”
还没等塞萨尔坐稳,她的脑袋就带着额前的头发垂了下来,“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他皱皱眉,一时还真想不到自己有带什么东西。他下意识环顾周遭,看到了捧着剑的阿娅,不由得目光一顿。还没等他开口,女儿再次从他胳膊上滑了下来,朝阿娅扑了过去,不过下一秒,就给她揪着衣领提了起来。
塞萨尔缓了口气,在阿尔蒂尼雅一旁坐稳,然后往另一边的阿娅前倾身子,拍了拍女儿的脑袋。这女孩抬起了双手,“就是这块布里裹着了不起的东西吗?”
“一柄了不起的长剑,这世上绝对不会有第二把,”他想了想说,“不过在你的剑术出师之前,你只能用木剑。”
“原来是这样,既然爸爸这么说的话,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吧。但是,只能用木剑啊,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今后要为了拿起许多不一样的剑努力练习吗?”塞萨尔说,“练习的越好,能拿起来的就越多。”
“没错!就是这样!”她又一溜烟跳到阿尔蒂尼雅怀里,从她腿上抄起一把小木剑,——看起来是皇女为自己的猫准备的,“那么谁来陪我练习,是老师吗?还是爸爸?”
塞萨尔看了眼阿娅,这家伙一下子抱紧了怀里邪异的长剑,好像要拿剑刃把他们全都挡开。于是他又看向她身旁的狗子,必须承认,没人比她更适合了。虽然是库纳人传说中可怖的无貌密探,但作为陪护,她确实完美。
“你先试试你的木剑能不能越过她的手吧。”塞萨尔拍了拍女儿的脑袋,接着她就把木剑一挥,——狗子一抬手就拂开了,好似吹开了一枚羽毛。
“好厉害!看我突破你的盾牌!”
阿尔蒂尼雅无奈地笑了,塞萨尔注意到她竟然有些无奈,倒是很少见。马车继续行驶,小女孩坐在皇女怀里挥舞木剑,每一都被狗子轻巧地拂开。
“这情绪在你身上可真少见,”塞萨尔说,“我还以为那只猫已经让你知道怎么带小孩了。”
“我的猫很专注,会严格遵循我划出的方向和目标。”阿尔蒂尼雅说,“但您的女儿呢,她看起来注意力很专注,可一旦丧失兴趣,她就会把事情扔到一边去,看也不看一眼,让人非常头疼。这柄木剑算是她这一整天最在乎的东西了。”
“也许是你捡来的小猫太乖巧了。你小时候也很顽劣,不是吗?既然你想当老师,你就该想想如果你自己成了你自己的学生,你要怎么和她相处。”塞萨尔说着看向窗外。马车很快就驶过一片工坊,来到市集。和他们刚来冈萨雷斯相比,这城镇的市集已经非常热闹繁荣了,甚至都有书商撑起了摊子,在寻常城镇可不多见。
阿尔蒂尼雅嗯了一声,听起来更无奈了。“我完全没法想象小时候的自己要当认现在的我当老师,那一定很痛苦。不过,您来冈萨雷斯是为了什么?我以为你会先来看看自己的女儿。”
“你有过注意沿路的工坊吗?”塞萨尔问她。
“是个麻烦。”阿尔蒂尼雅说,“我昨晚看过你写下的记录了,但致残和致病的工序很难改动。所有的改动都有不同的后果,一是会影响工序的正常运转,二是会极大增加我们付出的金钱。其实就在几天前,我们的仓库收到一批检验不合规的胸甲,抛光环节出了问题。后来发现,是我们找来负责抛光作业的工人被神殿带走了,发现的时候已经在披肩会手里了。”
“披肩会?”
“其实就是神殿的医院,名义是治病,但用的是最慢的法子,他们想拖延多久就越拖延多久。工坊的工序虽然不难,但执行者都是受过培训的工人,短时间内很难替代。”阿尔蒂尼雅说。
“市政官家族是没了,工坊的工头和神殿的医院却开始互相使绊子了……”塞萨尔稍稍咋舌,“世俗的医疗还没有眉目,你先试着对工坊做些调整吧。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补充工坊缺失的专业人手了,也许可以多到开设更多工坊。”
“此外还有一件事,您和我正要处理的人接触了两次。”阿尔蒂尼雅的语气让他捉摸不透,“披肩会能找到工坊的空隙,带走我们急需的工人,和那位事务官的手腕关系不浅。”
“你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吗?”
“间谍?”
“萨加洛斯神殿的分支教派。这支教派正在寻求改变,颠覆大神殿的秩序,他们着手的目标就是这些工坊和工人。”
阿尔蒂尼雅沉思起来,等过了市集,行人逐渐减少,马车的行驶还是一如既往的慢。“听起来你对这支分支教派很有信心,”她说,“你确信他们有能力颠覆萨加洛斯大神殿的秩序,改变他们对我们的敌意,是这样吗?据我所知,千余年来,这些分支教派从未有一个改变过各个大神殿的秩序。”
“神殿内部的斗争,还是由他们自己揭开序幕,自己为我们证明吧。”塞萨尔笑了笑,“但我想,既然他们能把工人带给披肩会,他们也能把其它领地上的技术工人迁移到我们这边,如此一来,你觉得怎样?”
“人若经由神殿之手,思想一定会有改变,特别是本身地位卑下的人。”阿尔蒂尼雅说,“您说的迁移,可是单纯的利诱?”
“我希望他们破坏自己本来工作的工坊。”
“那就不是单纯的利诱了。规模和范围呢?”
“波及极广。”
“倘若真如您所说,他们确实可以影响战争的情势。”阿尔蒂尼雅一边说,一边观察塞萨尔的反应,“军械物资的短缺势必会影响敌方作战,仅靠那位加西亚将军带兵支援也很难补足缺口。就算多尼米王国同意支援军械物资,物资运输之路横跨东西,也有很多说法。”她凝视着塞萨尔,“但是,为何您敢说波及极广呢?靠的是什么?那些和奴隶没区别的工坊工人?”
“萨加洛斯神殿的分支教派,或者说,他们会提供的思想变迁。”
阿尔蒂尼雅往他这边倾斜了点身子,脸也凑过来,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孔和神情。其实根据卡萨尔帝国的前身历史,根据她熟读前史的过去,塞萨尔已经知道她接近真相了。
“这取决于那些无主的奴隶选择相信什么,不是吗?”她忽然微笑起来,“卡萨尔帝国还不是卡萨尔帝国的时候,有很多组织团体做过类似的事情,他们全部都是法师组织。许多年后我才发现,他们背后都笼罩着同一片黑暗的阴影,也就是图书馆主人,那条未长成的真龙。多到可怕的统治结构和多到可怕的社会崩溃,以及无法想象的流血、暴动、混乱、冲突和艰难的重建,这就是扎武隆洒下的思想之种和它所造就的一切。最终我们这些幸存者选择拥抱最久远也最稳定的过去,——帝国,卡萨尔帝国。就这点来说,您多少有些无师自通了,老师。”
“那么你觉得怎样?”
“如果这枚思想之种只种在工人群体里,那我认为,他们没有资格动摇我的统治。”阿尔蒂尼雅说,“至于我身死或退位的百年之后,说实话,我不想考虑这么长远的事情。近在咫尺的威胁实在太多,即使是恶魔抛来的绳索我也会接住,更别说是思想的种子了。”
“暗潮吗…….”
“确实。”皇女面不改色地回答,“不过,这次是您提出的想法,您可不能像上次一样教训我。引导暴乱和迁移工人,这些阴谋需要很多间谍活动和金钱利诱才能完成。您能给出一条捷径,让我免去这些不得不付出的间谍和金钱,即使它是把双刃剑,我也会一样接住。但是——”
“但是?”
阿尔蒂尼雅把身子侧得更近了,虽然还抱着他女儿让她练剑,注意力却全在他身上。
“如果在许多年以后,我要用我的法子处理他们,您又会说什么,又会做什么呢?根据您的反应和抉择,我也会做出我的应对。如果您执意要支持他们却棋差一招,您就得担负起输家的责任了。”她说着直起身来,面带她一如既往的雅致微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是我充满挣扎的一生中找到的最好的启示。要是老师一直和学生站在一条道上,我反而觉得有些无聊了。”
马车驶过另一处工坊,一股浓烈的香味涌入车窗,塞萨尔和阿尔蒂尼雅没在意,阿娅抱着剑不吭声,狗子也不在乎,但他女儿可不管气氛如何,张口就叫了出来。
“老师!”
“怎么了,小家伙?”阿尔蒂尼雅问她。
“老师,你会送我一块刚出炉的面包吃吗?”她问。
阿尔蒂尼雅吩咐车前的仆人,很快就从车窗送来了面包,马车里每个人都拿了一块。阿娅的一块由塞萨尔塞了过去,虽然她看到他接近就拉长了脸,但闻到味道,众筹群四伍⑥一②柒⑨④〇她还是把面包捧在手中,一口咬了下去。
“戴安娜曾经和我说,”皇女咬下自己的面包,“她想在要塞里多盖几个烘焙坊,想让它们分开来在不同时间烤制面包。这样一来,她就能在各个时间段都稳定得到新鲜的面包。”
“你呢?”塞萨尔看了她一眼。
“我觉得,这样反而丢失了最关键的乐趣。”她说,“如果随时随地都能满足自己,不经过一条漫长的马车路,也不掐准刚出炉的时间,哪里会有期待,哪里又会有满足?”
“戴安娜更喜欢稳定和长久。”塞萨尔说。
“是的,正因如此,等我在哪次用餐里和她分享了今天的见闻,您就可以期待她的反应了。”皇女笑了笑,“先不说安妮了,塞萨尔老师,假如你手中的面包就是那些工坊工人,我却要一剑从面包中心刺过去,你要怎么保住它,又想怎么保住它?这很值得思索。”
“你已经开始想象我跪在你的卧室里,想方设法求你放这块面包一马了?”
阿尔蒂尼雅拿出手帕,给他女儿擦拭嘴角的面包屑。“当然,我一直都在期待这种事情发生,好让我证明自己。”她说,“从这点来说,您可真是我理想中的老师。”
…….
“你的妻子和学生去单独用餐了。”米拉修士站在城墙上说,“你看起来有些紧张,塞萨尔,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吗?那位皇女似乎还不知道你有了一个新学生,希望她能接受这件事。像她这样的人,很难接受自己的身份不是唯一一个。”
塞萨尔砸吧了下嘴,没有回话。考虑到这两人都怀揣着另一个人难以接受的秘密,她们俩单独用餐导致的不安也在意料之中。不过既然她们俩在单独用餐,就意味着还有更令人不安的事情。
“我的卧室呢?”他问道,往他身后的阿娅看了一眼。这家伙还是一身卫士戎装,死死抱着怀里的长剑。由于阿尔蒂尼雅出现的太突然,还用马车把他们都带了回去,给她换衣服的打算是失败了。
米拉修士往下看了一眼。“初诞者动身去探望菲瑞尔丝的残忆了。”她说,“不过,既然你给了菲尔丝那样的东西,今后她还是不是残忆,我也很难断言。目前她尚未醒来,不过……”
“阿婕赫在和塞弗拉单独相处?”塞萨尔问她。
“是,”修士说道,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你觉得她们俩会发生流血冲突吗?”
塞萨尔摇摇头,“这俩人上一次流血冲突把一个图书馆拆成了满地烂木头和到处乱飞的碎纸,这一次又会怎么样,我可不好说。”
“图书馆……”米拉修士竟然皱起了眉,盯着城墙下试验场的方向,似乎是头一回有了明显的情绪,“如果这俩人还要做类似的事情,我一定要惩罚她们,告诉她们有些事情不应当做。”
“呃,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