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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地说,”一阵紧张的沉默之后,塞萨尔不得不翻开他不久前书写的文书,“倘若算上时间岔路的经历,我和萨加洛斯的分支教派达成协议已经有几百上千年了,但要是不算,协议其实是我昨天刚签的。”
“我对您的许诺早有预料。”青蛇慵懒地倚在他身上,“如果真是个意义非凡的种子,就由我来荣幸地接手它,让它结出果实吧。虽然我不可能投入感情,不过,只要你告诉我事情运作的逻辑,我就可以把台子搭起来。”
“不需要你投入感情。”塞萨尔说,继续揽着她纤软的腰肢,走过工坊外的街道,“许多时代以后,也许有人会对此投入感情,但不会是这个时代。不过,倘若流血的冲突足够多,有些事情也许会来得更早一些。”
青蛇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逐渐拉直的上衣几乎无法裹住她的上身。显然她并不在乎人类社会的变化,特别是世俗的部分。
“您在带我看什么?”她问道,“把脏污腐败汇入河流的排水渠?还是奴隶们锻造兵刃的房舍?除了令人焦躁的声响和气味,我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意义。”
塞萨尔看了眼污浊的河流,“不,这地方正是意义所在。”
“也许吧,您是先知,您的预见总是有道理。不过说实话,也越来越难理解了。起初我以为是人类世界令我困惑,后来我发现人类世界并不难理解,是你令我困惑。”
“你很不满?”
“我想揭开你的头皮研究你的脑子。”青蛇眯起眼睛。
“有不少人这么说过。”塞萨尔说着侧过身,抬手拉紧青蛇脸上的面纱。这家伙一方面要当间谍行商,不适合揭示真容,一方面又太容易嘴唇侧裂,蛇信吐个不停,为她遮住下半张脸是最好的法子。
当然,青色的面纱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她的神秘感,只要别怕揭开之后嘴咧得太过就行。
“先做些介绍?”青蛇对河流旁的工坊做了个手势。
“我也这么想。”塞萨尔说,“不过,既然你认为这一路的屋子都是奴隶的房舍,说明你已经了解了他们的生存状况,是这样吗?”
“看一眼就能明白了。”青蛇说,“当然,跟你这种拿他们当引子的人一定比不了。我想,你是打算让我开个头,然后对我的开场白评头论足吧。你们当先知的都喜欢这样。”
“好吧,我们说得直白点。”塞萨尔来到码头,招呼那位事务官过来。这家伙看起来很惊讶,——本地领主前一天刚许下承诺,后一天竟然又来造访,实在不可思议。“虽然你认为他们和奴隶等同,”他说,“但就我个人的看法,普遍的道德时刻都在重塑,他们已经和奴隶大为不同了。”
“他们和奴隶有什么区别?”青蛇说着看了眼事务官,“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同。”
“这位是…….”萨加洛斯的分支教派信徒有些疑惑。
“大草原的商人。”塞萨尔信口胡说,“我在和她谈论你们的事情。”
“为何?”
“还记得我吩咐你选择一个地区召集工人进行秘密集会吗?”塞萨尔说,“你总得找个队伍随行,这位异域的商人恰好可以。不过,为了让她明白你们在做什么,我得先交代几句。”
事务官稍稍凛神,塞萨尔则回过头,“说回这些工人,目前来看,他们确实还在行使奴隶的道德,在你看来和奴隶毫无区别,我也能理解。致病性甚至是致死性的工作环境,你一路上已经看得够多了,我不需要再赘述。不过,和奴隶不同,这些人用危险的体力工作换取金钱酬劳,然后,他们仅仅使用这份酬劳担负自己的生存。”
“农民?”
“还是不一样,”塞萨尔从狗子手里接过她当初抄录的笔记,继续说,“农民几乎都绑在贵族的土地上,要么就蜷缩在自己的村庄里,他们只会为了保护自己的村落和田产举起草叉,更进一步则几乎不可能。这些人就像困在田地里的鬼魂,你切实地占据了领地,才能占据他们,没有先占据他们再占据领地的道理。”
青蛇歪了下头,看得出来很想吐蛇信,但还是忍住了。
“正如您所说,”事务官说,“工坊的工人可以去任何地方,我承诺如此。”
“也没这么绝对。”塞萨尔说,“不过你说得是没错。显然,贵族们正在大规模兴建工坊,但他们尚未认识到,从早年间的地方工匠到近年来的军械工坊,工坊里的生存环境,还有工坊里的人口结构发生了极大程度的变化。首先,工坊的生产规模每一年都在提高,但工坊的环境每一年都在恶化,噪声导致的耳聋,粉尘导致的肺病和目盲,高温让人止不住地偷喝淬火用的废水,各种致病和致残多得惊人,并且完全不会得到补偿。”
“这意味着什么?”青蛇还是歪着头,似乎他再这么说下去她就要拦腰折断了。塞萨尔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要她认真点听,这家伙也立刻拿蛇尾巴勒了下他的腰。
塞萨尔叹口气。“我所说的奴隶道德,”他握紧这家伙柔滑的腰身,帮他专心思考,“是说这个时期的工坊工人也习惯于此。他们习惯于工坊导致的疾病、致残和死亡,习惯于索要报酬时在烈日下排成长队,呆站一整天,不仅受尽侮辱,说不定还领不着。各种习惯性的残害会让这些人变得异常迟钝,据我的观察,就是退缩、畏惧、凡事都很被动。即使没了主人,这些四处流动的工人依旧觉得自己是某个神秘存在的奴隶,坚信他们不允许自己做任何坏事,你明白吗?”
青蛇把头歪的更厉害了,“意味着他们的奴隶道德其实是虚假的?因为他们不比过去,并不存在一个真正的奴隶主?”
事务官睁大了眼睛,塞萨尔抬手示意他先别说话。“虽然我来这里来的不多,但我和路上遇见的工人谈过。我找到几个在军械工坊干杂活的人,问他们对自己同僚的损耗速度有什么想法,如果自己也损耗了又该怎么办,你也知道,军械工坊的高温和噪声是最恶劣的。我试图做一些……挑拨。”
“你在自己的领地上挑拨暴动?”青蛇几乎是把脸歪到了他面前。
“我考虑过这种做法。”塞萨尔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很遗憾,事情没这么简单,无论我说什么,这些工人都坚信有个无所不能的权威会击溃他们。我问他们究竟是什么权威,他们也说不上,反正一定存在某种权威,而且无所不能。至于致病和致残,他们还没有致病和致残,尚且能靠薪酬过活,所以忍一忍就能过去,不必冒风险。”
“自己想象出的不存在的主人?真是奇妙。”青蛇说。
“和这种道德相对应的,”塞萨尔思索着说,“你去看王族和贵族,去看神殿修士,去看一些正在获得地位的银行家和商人,你能发现他们认为,只要有可能,他们的愿望就应该得到满足。”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事务官,这家伙实际上就是他正在说的神殿修士。
事务官看着有些紧张,似乎觉得塞萨尔在揭穿自己。“这些人并不是比别人更有能力,”塞萨尔说,“很多贵族接受的教育甚至一无是处,但他们习惯于让别人服从自己,习惯于发号施令,甚至都称不上是勇气,而是习性。一般来说,即使前一种人受了压迫,也总是后一种人站出来号召反抗。于是你能看到一幕幕类似的事情在历史中循环往复地上演,一些人总是在当奴隶,另一些人总是在当主人。”
“是有些循环往复呢。”青蛇直接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实在懒散得可以,“那你又想怎么了结这种循环往复,让事情变得不一样?”
“我不敢声称我能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塞萨尔说,“况且这事也没那么简单。不过正因为这种循环往复,由此而来的改变才是最彻底的。无论是王族还是贵族,无论是贵族还是商人,归根结底,都是习惯于当主人的在当主人,普遍的道德也还是在这里,和以前一模一样。对萨加洛斯来说,这称得上是可观的改变吗?”
这位来自萨加洛斯分支教派的修士手指抽搐,看起来简直是要发疯了。蛇行者也注意到了他们的青年修士,意识到了他的狂热。
“我懂你的意思了。”她把胳膊倚在他肩上,“在改变一途,萨加洛斯的大神殿不仅过于保守,还欠缺了几分洞察。和那些真有主人的家伙相比,工坊里这些即使没了主人还相信自己有主人的家伙,就是最好的机会…….重塑道德。”
“更幸运的是。”塞萨尔说,“工坊里这些人尚未意识到自己有多重要,不仅是他们没能意识到,正在兴建各类工坊的贵族们也没意识到。如果他们能够自觉迁移,前往我的领地,接下来的战争也许会发生很多戏剧性的场面。有些地方的工坊和重要设施会在暴乱中毁于一旦,维持工坊运作的工人也都会着家眷远走他方,与此同时,另一些地方的物资供应会变得越来越顺利。以如今的战争形势,这些东西比兵力更重要。”
“您希望从哪儿开始呢,领主大人?”事务官对他躬身。
塞萨尔思索片刻,“不管我说了什么,从现实的层面来看,战争还是第一优先事项。接下来的冲突焦点在于奥利丹的南北方,我们和国王的领土接壤处有几座重镇。趁着战争还没开始,你要带着你的人跟上商队,借着行商的名义去各地活动。最合适的……”
“也要考虑那批衣服,主人。”狗子忽然说,“您有想过那批衣服要卖给谁吗?”
“那就沿着这几座重镇挨个走一遍。”塞萨尔说,“推销货物的行商在沿途城镇停留,这很寻常,明面上就调查货物的售卖,私底下就探查各地工坊,不过,正式的暴动可以等商队经过之后再做打算。”
正是一切开始的时刻,贵族和王族都在为了日渐加剧的战争兴建工坊,召集工人,并未意识到一切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不过,也正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后世更遥远的理念才显得不切实际。在实际的利益之上放入萨加洛斯的允诺,稍微推动一把还信奉着奴隶道德的人们,事情反而会恰到好处。至于更久远的时代会变得怎样,说实话,他也考虑不了。
他只能考虑现今。
“我会尽可能和商队撇清关系。”事务官说。
“我个人信任你的能力,毕竟你是神殿出身。”塞萨尔打量着萨加洛斯分支教派的修士,“不过,能不能颠覆萨加洛斯大神殿的正统,还得看你们能把旧日的道德秩序重塑到何种程度。正如我所说,从一个主人到另一个主人,这可不是彻底的改变,从一个大神殿的正统到另一个大神殿的正统也同样不是。倘若你想颠覆正统,改变秩序,你甚至可以改变诸神殿的基石,让萨加洛斯的神殿变得和其它神殿不一样。”
“恶魔的低语。”青蛇吻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你可真是擅长教唆啊,我的主人。”
塞萨尔摇摇头,“要我说,萨加洛斯的理念和信仰正在于此。事实证明,长久压迫你们的大神殿太过沉迷于往昔的荣誉,结果完全忘记了神的允诺。眼下抓住贵族叛乱,也只是恐慌之下抓住的稻草,实际上他们已经在溺水了,你不觉得吗?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眼光制造真正的改变,可你们有。你们不仅可以改变主人和奴隶的道德秩序,还能颠覆诸神殿习以为常的运作方式。看看希耶尔的教徒吧,连他们都比萨加洛斯的大神殿更激进求变。”
教徒笑了,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笑,塞萨尔注意到了这点,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当然,召集秘密集会和发动暴动必定是危险的,他完全不指望这家伙能活下来,甚至不指望第一批分支教派的人能活下来。
正因如此,他需要一面隐晦的旗帜,蛇行者就是最完美的选择。只要她还在,那些秘密跟随她的分支教派成员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甚至这个教派本身都会落于他们之手。
“我会安排个日子,筹备好商队所需,最快就在五天内。”塞萨尔说,“希望你也召集好你的人手,教徒,这条路可比想象中漫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