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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中无处不是涡旋的腐血,黑山如同一座千疮百孔的熔炉,冶炼着破碎的建筑废墟和残缺的尸骨。王都的倾落已经无法挽回,尽管高处的宫殿尖顶都给搅得粉碎,卷入漩涡中,中层和低层的宫殿群落还是势不可挡地坠下,深处的黑色大地更是令人目眩,如同倒悬着的汪洋大海。
塞萨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血骨在幸存的食尸者萨满中选出若干牺牲者,令其献出血肉和魂灵以展开法咒,供人逃出生天。它们高声诵咒,身躯随着咒文一同破碎,像是浸满污血之后逐渐腐烂的破抹布。即使是在天崩地裂的巨响声中,这咒文的咏唱仍然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抵耳膜,仿佛就在人们的耳边发出怒号。
仅存的蛇行者抓起了它们的始祖,带着它扑入诵咒的萨满之间,坠入一片交织缠绕的猩红色圆环中。刺眼的血色耀光闪过,它们顿时在圆环消失不见。亚尔兰蒂也迅速现身在此,飞舞的光线环绕着她破碎又重组,构成各种不同的几何形状。
她仍然凝视着塞萨尔不放,低语呢喃,“把真知记忆交给我,塞萨尔,我们仍有结缔契约的可能。把真知记忆交给老米拉瓦,你才是会失去一切。”
塞萨尔摊开双臂,本想开口说话,然而透过扭曲变形的猩红色漩涡,他看到老米拉瓦也冲了过来。他一挑眉毛,双唇微微开阖,未发一语,却用无声的唇语告诉她:“自己去找老米拉瓦讨要吧,我亲爱的女主。”
这唇语只有他和他亲爱的缔造者能懂,也只有亚尔兰蒂亲眼看到全程,其它人无论是血骨还是老米拉瓦都不得而知。于是下一刻,亚尔兰蒂低声诅咒了一句,也伴着耀眼的血光在圆环中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法阵中破碎的光线。
又一个谎言完成了,如此轻而易举。塞萨尔只希望这一谎言能为叶斯特伦学派的危机拖延一段时间。他知道,对于亚尔兰蒂来说,只要她坚信一件事是真实可信的,她就会为此做出极其可怕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她不会相信其它任何人的说辞,哪怕是血骨和老米拉瓦本人。
待到亚尔兰蒂消失不见,一个诵咒的食尸者萨满终于撑不住了,整个鼠躯都破碎开来,化作血雾卷入法阵中。显而易见,它的灵魂、尸体和骨头都成了维持法阵运转的材料。
其它食尸者萨满也在法阵中依次消失,现如今,除去两个丧失了大半身体的萨满还在维持法阵,只剩下血骨仍然站在原处了。它凝视着老米拉瓦一步步接近他们,凝视他穿过狂乱的腐血,踏过液化的土地。他被亚尔兰蒂撕烂冻碎的衣服四处翻腾,面孔亦狰狞无比,遍布着破碎的龙鳞。
“逃的可真快。”老米拉瓦嘶声诅咒着亚尔兰蒂。
“带走真知记忆,你就可以和我们一同离去,法兰皇帝!”血骨大喝道。
“我要自己看一看这个世界。”老皇帝怒目圆睁。他身体周遭的空气随着他的情绪凝结碎裂,化作咔咔作响的冰凌。他的长发亦挂满冰凌在腐血的涡旋中飞旋,好似串在绳索上的尖锥。深蓝色的鳞片覆盖着他的体肤,缝隙中亦渗着血和霜雾,看起来,他已经完全不是千余年以前的赫尔加斯特神选者了。
“你这种外表要如何在世间行走?”血骨沉声反问。
“有个老家伙可以帮我。”老米拉瓦也沉声说。
“看看这些食尸者萨满!”血骨朗声说道,“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必须有人留在坟墓中维持法阵并目送所有人逃出生天。除了这个快死的老库纳人,还有任何人可以牺牲吗?”
老米拉瓦怒目看向老库纳人,后者却只咳嗽着点头。“野兽人说得没错,必须有人做出牺牲。”他费力地点头说。
“你可以带着这个快老死的家伙和我们一起走。”血骨提议说。
燃烧的王都已经投下了火光,穿透了腐血,老米拉瓦的脸在火光下仍然显得苍白冰冷,几乎无法分辨他和岩石雕塑的差别。
“我……”
见得老米拉瓦和血骨都投来视线,威胁的含义不言自明,塞萨尔却只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走到你黑暗的城堡中去?”他反问说,“这并不必要,老家伙给法兰皇帝准备了更好的路途。他可以让他走过北方深陷战火的土地,见证卡萨尔帝国的前世和今生。”
“你把事情说的太轻巧了,塞萨尔。”血骨朗声说,“法兰皇帝重返人世,为的可不是跟着俗世中人到处徘徊。没了这个老家伙昭示过去和将来,他就没有任何前往俗世的必要。”
“老家伙还能活很久。”塞萨尔反驳说。
血骨凝视着他,似乎想透过他借着阿婕赫的面孔铸就的假面具洞察他。“倘若你还想逃出生天,塞萨尔,老库纳人刻在你们脚下的法阵,就会是他的葬身之处。你的存活,就意味着他的死亡。”
“你说的不错。”塞萨尔面不改色应道。
血骨完全不想放过他。“我可不会像亚尔兰蒂一样念旧情,塞萨尔,你是一个被生灵界限诅咒的邪物,你是这地方最不安定的因素。你从门的那边返回人世,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菲瑞尔丝用承诺强迫主宰者犯下了错误,召回了你,正因如此,这个错误必须由我来挽回。”
老米拉瓦再次接近了一步,残酷的意味不言自明,但塞萨尔仍旧只是点头。“你说的不错,”他道,“正因如此,我会接替老家伙的职责留在坟墓中,指引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逃出生天。”他看向老米拉瓦,“老皇帝,你已经很接近了,现在请你过来,背起这个老家伙,我来送你们出去。”
血骨立刻陷入沉默,老米拉瓦也面色凝滞,无法言语。燃烧的王都垂得更低了,烈火就在他们头顶熊熊燃烧。
塞萨尔取出真知记忆,握在手中,青蛇配合他激发了它,使其闪烁微光,仿佛它正作用于智者描绘的法阵,实际上它只是在闪光而已。
骗子先知塑造诸神殿信仰的时候用过这类法子,他用起来也得心应手。他屈膝跪下,将微光闪烁的真知记忆抵在法阵中心,循着老库纳人的指示诵读咒文,洒下鲜血,然后,法阵激发了。
他对年少的米拉瓦做了个手势,后者深呼了口气,握住他的手,传来一个难以揣度的长久的凝视,随后就在破碎的光束中消失了。
“我无法理解。”血骨用慎重的口气缓缓说道,“你以为你会落得怎样的结局,塞萨尔?不死性在失序的时间紊流中毫无意义。”
当然,血骨确实提出了他这一决定的根本问题。他是拥有不死性,但这份不死性在失序的时间紊流中毫无意义。随着智者之墓崩塌,时间分岔的迷宫亦会破碎,失去稳定性,化作完全无序的破碎时空。生灵迷失其中,不亚于一滴水融入汪洋大海。虽然塞萨尔是有一些揣测和推断,也有一些想法可以基于他和塞弗拉的纠缠关系实现,但这些都只是揣测和推断。
“我蒙受了主母的启示。”塞萨尔只是微笑,“它的真知记忆告诉我,需要有人站出来做出牺牲。”
老米拉瓦原本伸出了手,看着想要不管不顾夺走真知记忆,闻言却后退了半步。老皇帝后退的举动并不奇怪,因为塞萨尔用话语传出了暗示,让人们以为握住真知记忆的人会受主母感化,产生自我牺牲的渴望。
“我明白了。”老米拉瓦沉声说,“你已蒙受感召,塞萨尔,这一刻你有资格拥有主母的记忆,此地也有资格成为你和它的坟墓。”
这家伙可真会说话。至于他是真觉得塞萨尔受了感召,想要表达敬意,还是客套几句场面话,想让他尽快死在坟墓中,塞萨尔也不知道,但是,这也不重要了。
血骨仍旧充满怀疑,看起来还想发问,但所有人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片刻沉默后,它消失在猩红色的圆环中,接着,最后两个食尸者萨满也彻底消亡,连带着血骨的法阵一起消失无踪。
塞萨尔见状对他身侧两位食尸者萨满伸出手,左耳朵缺失的萨满神色复杂,把爪子搭上来,下一刻就消失不见,另一个萨满只对他微微颔首,随后也在破碎的光束中消失。
他把意识汇聚在自己身上,剥离灵魂的外壳,阿婕赫踉跄后退,看起来对他竟然敢赶走自己极为不可思议。但他只是一把攥住这家伙的爪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她当场传走。接着是阿娅,塞萨尔对青蛇低语了一句,嘱托她把阿娅带去古拉尔要塞,至少和戴安娜她们见一面,随即也让她们俩消失在破碎的光束中。
然后,他回过身来。
“现在就只有你和这个老家伙了,米拉瓦,”塞萨尔握紧手中的真知记忆,“这份记忆会指引我维持法阵的稳定直到最后,而我会传走你们所有人。无论是食尸者、是初诞者、是法兰人、是库纳人,还是两个各有冲突的破碎灵魂,所有生灵皆是如此。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没有疑问。”老米拉瓦凝视着塞萨尔,背起老库纳人,“此外,我会铭记你的死亡,塞萨尔。”
塞萨尔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两人也送出坟墓。也许他的揣测不会有意义,也许他确实会迷失在无序的时间紊流中。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他总想要占据一切并屡次落入死地的证明。他身上笼罩着一股疯狂,带着他做出了多到可怕的危险决定,不过不管怎样,他已经把真龙的记忆拿到手了。
时间的紊流,那些无穷无尽的岔路,它们究竟依托于什么而存在?又会因为什么诞生和消亡?
塞萨尔沉默地激发法阵。虽然没有他站在法阵中央诵咒,它就无法支持任何人逃出坟墓,不过,它还是可以带他前往墓中另一些区域。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不断分岔、不断破碎、不断消亡和诞生的无计无数的时间岔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每个岔路中都有个塞弗拉在凝望他。
这感觉还真是恐怖。
燃烧的王都砸碎了封印之地,残忆裹挟着古老的世界一同毁灭,化作一片虚无的混沌。他则一步迈出,跨入其中一条诡异难测的时间岔路。在黑暗的尽头,他看到了塞弗拉,这家伙身上带着虚无和死亡的气味,让人心生不安。
这事注定要从血腥的自我残杀开始。
……
过了不久,塞萨尔身体摇晃,捂着渗血的咽喉一瘸一拐绕过黑暗的小径。虽然智者之墓已经崩塌破碎,时间紊流中却还是充斥着古老的幽魂。穿过歪曲如肠道的小径时,他总能看到影影绰绰的骑士如行尸般徘徊,甚至是在厮杀,那都是沉浸在交战中的士兵。畸变的血肉仍然在墓室中拥挤蔓延,有时挤出墓门,就像溢出缝隙的血红色油脂。
但是,这条岔路的塞弗拉只盯着他一个人,也只想要他一个人的命。
他在第一场自相残杀之后就半死不活了,觉得浑身都有刀刃在搅。也许把她独自留在时间紊流中,让她和坟墓一起埋葬才是正确的决定。从她的态度来看,她也没打算出去,甚至觉得消失在虚无中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塞萨尔要的不是正确的决定,是他自己想要的决定。他挨了她这么多刀,被她当成虐杀用的玩偶满足了这么长久的渴望,她必须得挨个偿还一遍。她绝不能带着这些债务一起死去,以为自己可以把迄今为止的一切都一笔勾销。
然而他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虽然他凭着直觉找了一条时间岔路,但这条岔路上的塞弗拉连话都不想说,眼中只有虚无的杀意。
塞萨尔知道,倘若自己在这一处紊流中死去,他就会在另一片紊流中醒来,如此循环往复,就会在无穷无尽的紊流中承受无穷无尽的死亡,直至意识破碎,化作腐朽的行尸。但是,为了验证他的推测,此刻的对话必须进行,时间紊流中的一切也必须由这场开幕来定调。
这是个破碎的漩涡,其中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岔路,失序的空间,破碎的时间,徘徊的幽魂,畸变的血肉,还有一个个象征着死寂的塞弗拉。正如荒原一般,一切都聚集在一个恐怖的漩涡中,堆积在坍塌的坟墓下,深深掩埋在深渊的黑暗之间。解决时间紊流的困境看起来毫无希望,但并非绝无可能,甚至就在须臾之间。
但是,他觉得自己支持不了太久了,要是最开始就倒下去,他就会失去在源头处启发塞弗拉的希望。源头是最容易把影响辐射到全部紊流的起始处,下次在另一个紊流中醒过来,那就不是源头,只是途中的岔道了。
塞萨尔扶着墙瘫倒在地,感觉有只带着刀伤的手抓住他的脖子,把他一路拖过歪曲的小径,拽出了一条猩红色的道路。他闻到了血腥味,其中既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塞弗拉的血。但他并未弄伤她,那是为什么?自残?
他对着自己脸颊旁的手腕轻舔了一下,感觉鲜血从舌尖渗入,带着股芬芳的味道。塞弗拉朝他投来古怪的一瞥,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塞弗拉,但这家伙的眼眸一片猩红色,看着诡异至极。
“你想得到更有新鲜感的体会吗?”塞萨尔咧嘴笑了。后者歪了下脸,看着甚至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
“我知道,你已经厌倦了这种单调的血腥味。”他柔声说,“你很空虚,甚至在空虚中朝着自己的腕部下了刀。现在,我来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塞弗拉,我们可以让这场永无止境的折磨变得更有趣一些。”
她扬起轻浅的眉毛,手指搭在他咽喉的创口,下意识抚摸着渗出的鲜血。“说……”
“首先,”塞萨尔应声道,“我们应该排除已经进行过的体验,确保我们永远不会踏足我们曾经走过的路,如此一来,我们才能保证下一次体验总是有新鲜感。”
“如何…….”她喃喃低语。
“先灭绝这里所有古老的幽魂,再铲除这里一切畸变的血肉,把这条紊流中除了你我以外全部能动的东西都消除干净,直至这里化作一片彻底的死寂。完成这件事之后,我们俩再来互相残杀,杀了另一个人之后就自杀,从这条紊流中脱身。如此一来,就会有一条紊流失去一切抉择的可能,灰飞烟灭,再也不会有人踏足。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一直在新的岔路上得到新的体验。”
直至走遍时间紊流的一切岔路。“我和你在一起,当然能做到这种事,不是吗?”塞萨尔又说。
塞弗拉盯着他看了一阵,虽然她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但想到可以不再走过已经走过的路,她还是点头同意了。
“我扶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