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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民之墙不止表层无边无际,深度也夸张得过分,裂缝已经往前延伸了百余米还没到尽头。他们身侧依旧是如砖块般堆砌的库纳人,看起来自我意识极其微弱,几乎都只会喃喃自语地诵读圣言。

  走到半途中,塞萨尔抓住蛇行者虚体外锈蚀的甲胄,让它先暂缓前行。

  “既然老米拉瓦站在思想瘟疫那一方,”他说,“我想,我们也该考虑同时面对血骨和老米拉瓦的情况了。”

  “是你,”蛇行者咝咝吐着蛇信,“不是我们。我不是你的死士,先知,当下我还叫你主人,只是因为你看起来更有获胜的希望。”

  “我没时间操心你这条连坟墓都没出过的蛇纠结自己的处境和立场。我只需要你待会儿配合我们做该做的事。”塞萨尔说。

  “你可真擅长对不同的东西说完全不同的话,先知。不过,好吧,我听从了。然而一个血骨是思想瘟疫的奴隶,一个老皇帝是思想瘟疫的信众,它们一定会联手。本来这地方就只有野兽人和帝国的骑士,难道你还想对抗它们双方?”

  “米拉瓦……”塞萨尔看着自己身侧的皇帝,先拍了下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后神情严肃地开口,“不管是老米拉瓦还是我身边这位年少的米拉瓦,帝国的骑士追随他们几乎不是因为人格魅力,只是因为单纯的胜利。”

  看到米拉瓦果不其然抿住了嘴,一言不发,塞萨尔也只摇摇头。

  “何来此言?”蛇行者问道,“你又洞悉到了什么?”

  “当年法兰帝国把野兽人打得节节败退,不断迎来更大的辉煌。彼时,帝国的骑士忠心耿耿追随米拉瓦,愿意听从他的任何命令,哪怕是把诸神殿流放到帝国边缘他们也会服从。但是随着颓势显现,骑士们就开始各有各的想法了。在米拉瓦战无不胜的时候,他出于傲慢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当时人们还能看在胜利和辉煌的份上表示臣服,一旦胜利不在,这些隐患就会一步步显现出来。”

  “傲慢……”蛇行者看了眼米拉瓦,“我对这位老皇帝的秉性确有听闻。”

  “作为神皇帝,或者说神选者皇帝,认为一切忠诚和胜利都是他应许的命运,这想法很容易理解。跟随他的骑士也很容易产生误判,认为米拉瓦确实享有诸神许诺的胜利和辉煌。骑士们会带着这种期许为他做任何事,哪怕是流放当时的诸多神殿。但是,神人之别其实很远很远。”塞萨尔声音徐缓。

  年少的米拉瓦忽然开口,“我在绝大部分骑士心中更像是一个胜利的符号,缺少了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都会得到认可的部分,作为人的部分。”

  塞萨尔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就当是鼓励他面对缺陷的勇气了。“换而言之,”他说,“帝国的骑士不会因为老米拉瓦和血骨联手就立刻服从他。再者说,进入智者之墓的年代,米拉瓦的神话其实已经破碎很久了。这些人会去往何方,很大程度上,会取决于两个米拉瓦不同的表现。”

  “我觉得这位年轻的皇帝少了很多东西,要他对抗老皇帝根本不可能。”蛇行者指出,“也许你可以指引他,让他以后走得更远。但是,现在他绝对不可能对抗他。”

  塞萨尔微笑起来。“我们还有皇后。”

  “亚尔兰蒂。”蛇行者带着一丝戒备说,“这人的灵魂放在混种野兽人里都是最诡异的一种。她应该去当白魇。”

  “虽然亚尔兰蒂的一切社会行为都是舞台扮演,但她扮演出的形象足够完美动人,甚至比真正的圣人还要完美动人。我想说,我们认知中的他人都是我们眼中映出的想象,并不是他们自己本身。所以,真正的亚尔兰蒂是什么不重要。只要她完美的舞台演出还能继续,她就比老皇帝更能争取人心。”

  蛇行者看了眼封着亚尔兰蒂的长剑,“你觉得你可以说服她帮你们?”

  塞萨尔伸手拂过弥漫着寒霜的剑刃。“当然,”他说,“她有什么理由不继续自己完美的舞台演出呢?米拉瓦还是神皇帝的时候,她就在当米拉瓦的先知和骑士大臣们亲切地交谈。米拉瓦的神话破碎之后,皇帝本人丧失了很多骑士的无条件效忠,皇后的人格魅力却依旧深远。人们信任她,追随她,不再因为她是神选者皇帝的先知,而是因为她演出的形象已经长存于所有人心中。”

  “你似乎对虚假的事物异常着迷。”蛇行者打量着他,低声说道。

  塞萨尔耸耸肩,“我着迷的不是这个虚假的舞台形象,是为她着迷的所有人,还有这些人和她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不觉得这事就像信徒们祭拜自己想象中的神吗,——那些高大威严的男性神像和美丽动人的女性神像。他们根本不知道诸神真实的存在和真实的面目。”

  “你可真是位渎神的先知…….”蛇行者把声音压得更低。塞萨尔很满意它的态度,对于这种本就心怀背叛和质疑之种的存在,越是冲击它的思维、拓宽它的认知,它对他的尊敬就越深刻。

  再过一段时间,蛇行者对他怀疑和质询本身也会成为一些徒有其表的习性。

  “此外,我其实不担心亚尔兰蒂会怎样,”塞萨尔说,“我担心的是为她创造出皇后这一舞台形象的先知。别忘了,在库纳人的智者、食尸者血骨、你们蛇行者的始祖和神选者皇帝米拉瓦之外,还有个未长成的真龙呢。对待这位真龙需要极其小心。到时候,它投向哪一边都会动摇整个局势的平衡。”

  “你可以现在就去把古代先知还有法兰皇后都叫出来做商议。”蛇行者说,“但我们时间不多。再给我一些血,我去挖穿最后一段路。如果你没法尽快达成协议然后赶过来,我就该质疑你身为先知的身份了。”

  “那你也该做好准备,为你这些质疑做出偿还了。”塞萨尔说,“当然,那是我们顺利走出坟墓之后的事情。如果我不幸失败,你可以当我没说过这话。”

  蛇行者没有回答,只是接受他提供的血液,然后就握着一条巨型尖刺锁链走开了。这些蛇行者本来就很高大,还拿着比它们的个头可怕得多的东西。这种个头的锁链,通常只会现身在码头上锁住货船,倘若用蛇行者抛掷金属长矛的力道挥下去,把一堵墙壁打碎都不成问题。

  这家伙也许有变成另一个纳乌佐格的潜质。

  “古代先知,她要你把剑对准那五个像绳索一样缠在一起的库纳人。”米拉瓦忽然开口,“刺入他们肿瘤一样的心脏,然后,亚尔兰蒂就可以汲取他们的生命短暂现身。”

  “你有做好准备吗?”塞萨尔问他,“亚尔兰蒂把你从老米拉瓦身上切下来,足以证明你是她更喜欢的一部分。但她依旧是个活在舞台形象下的邪物。”

  “就当是在直面恐怖吧。”年少的皇帝叹息说,“其实,我从未真正经历过老米拉瓦经历的一切。从前往叶斯特伦学派直到最后,它们全都是老米拉瓦的记忆和经历。在我看来,它们更像是遥远的预知梦。虽然我觉得自己在梦中经历了几十年,拥有他的一切感受和一切情绪,但它毕竟只是梦境。我从未在梦中下过任何决心、做过任何选择,我只是在做梦…….我需要面对。”

  米拉瓦从塞萨尔手中接过冰封的长剑,喘了口气,对准身前扭曲地纠缠在一起的库纳人砖块。塞萨尔从他身后抱住他,握住他纤细的手,才感觉他呼吸平稳下来。然后他握紧长剑,刺向先民之墙。

  只一个呼吸的时间,一大片库纳人砖块就枯萎碎裂,化作满地冰渣,一个赤裸的冰精灵似的女孩从中站起。如此看来,亚尔兰蒂认定的自我,一直都是塞萨尔最初看到的自我,是叶斯特伦学派城堡中那个把仆人埋进花园当肥料的残忍少女。她踮着脚转了一圈,白色长发在冰雾中四散纷飞,沿着肩头和脊背洒落至腰,像是刚从沐浴中站起身。

  然后她看向米拉瓦。“真可惜我被我亲爱的妹妹封住了。”她说,“不然现在像抱小鸟儿一样抱住你的该是我才对。我早就想把你变成一个乖巧又胆怯的小女孩了。要不是老米拉瓦扼杀自我扼杀的太快……”

  米拉瓦一言不发,只是把他散乱垂落到耳边的发丝拢到脑后,似乎想让自己不那么像是亚尔兰蒂话里的少女。眼看她轻轻低头,白皙的手腕搭在颈侧,五指翘起小心地拢着头发,塞萨尔只觉他被亚尔兰蒂一句话说得更娇俏可人了。这家伙实在是……

  “不要她说什么你就怕什么。”塞萨尔说,说完就看到他带着些迷茫往后仰起脸,那失神的模样让他也呼吸一顿。亚尔兰蒂别的不好说,在洞悉事物之美上确实很有造诣,竟然能从当年的神选者皇帝灵魂中发掘出这么一个部分。

  “我只是……”

  “先别回应她的话,也别做任何反应。”塞萨尔对米拉瓦说,“她切分灵魂的前提就是洞悉这个灵魂的一切。我也曾经被她切分过,我也经历过她随心所欲试探和拿捏我的年代。你想要应对一个完全洞悉了你的人,你还得走很长一段路,变得和过去完全不同。”

  亚尔兰蒂一步步靠近过来,直到站在塞萨尔身前:“真了不起啊,我的先知仆人,不仅这么快就得到了她的人和她的心,还想让她按你的心意成长和学习?你要完全把她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吗?分明就是我把她送给了你,你却不让我也和她说几句话?”

  塞萨尔感觉米拉瓦往他怀里靠的更紧了,两条胳膊都抱住了他的左手,如此看来,叫这家伙面对亚尔兰蒂真正的邪性并非易事。他说的面对,不是握着剑发出嘶吼,要和她分出性命生死,而是坦然自若地面对她的邪性,要求她扮演当年的舞台形象并主动利用这一切。

  “我倒觉得另一个称呼更好,他认为自己是什么,那他就是什么。”塞萨尔说,抚摸着他的头发,手指抚过他的耳朵,在他怀着微微的唇瓣上吻了下。米拉瓦脸上泛起一丝复杂的神色,却没有挣扎,似乎在塞萨尔说了这话之后脑子里的想法更混乱了。

  “你还真是擅长拿捏人们复杂的心思啊,我的先知仆人。”亚尔兰蒂抱起胳膊,似乎还咬了下牙,“你怎么不自己去扮皇后的舞台形象算了?叫我出来做什么?我看你也不是不能当女人。”

  “人们都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女主。”塞萨尔只说,“你的舞台形象仍然完美,如果你继续延续它、完善它,把它变得更加完美,完美到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那我们每个人就都会真正的需要你。和老米拉瓦比起来,你才是人们真正想要祭拜的神像,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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