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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渊裂谷这一路走得实在折磨,如果只是塞弗拉自己还好,哪怕塞萨尔没有乱来也行,但这家伙不仅很重,还在仗着菲瑞尔丝的遗赠肆意行使道途。他残忆中的所作所为反馈在血肉之躯上,蔓延到她身上,害得她也跟着泛起了渴念。

  得意忘形一直都是塞萨尔重要的特质,往好了说,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把性命看得很轻,往坏了说,就是会一次次试探事物的底线。她敢肯定,塞萨尔看到深渊不跳下去,通常只是因为他腰上没系着条绳索,一旦他有条绳索,他就会仗着绳索一次接着一次往深渊里跳,只是为了体会那一刻的感受。

  攀登裂谷对岸的山崖时,塞弗拉手指抽搐,不止一次想象自己握住短刀,把刀刃抵在塞萨尔的咽喉上。

  这是想象的第一步,看起来无害,然而无害的意义,正是为了让她完成看似无害的第一次试探。同样,这正是对于底线的试探,一旦完成第一次试探,体会到那一刻的触感,底线就会往前递进,呼唤她再往前迈出一步。比如说,轻轻划破一道血管,品尝鲜血的滋味。如此层层递进,最终就会抵达无法挽回的终点,也即死亡。

  那么,倘若没有终点呢?在分岔的时间迷宫中,一切都没有终结,一切也都能挽回,再怎么彻底的死亡都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再怎么极端的感受也都有更加极端的可能。倘若他们落入这样的困局,那些性、残虐、杀害、畸恋、对血腥味的渴望、对另一个自我的矛盾,一切因为理智而不敢言说的隐秘欲望都会一步步失控。

  最终留下的是什么?两个只有躯壳还是人的孽物?

  塞弗拉揉捏着自己的喉咙,感觉她的喘息中都带着股血腥味。她停下脚步往后张望,先凝视了片刻汹涌的暗潮,然后低下头,看到阿婕赫扶着阿娅落在她身后半步。这家伙的态度倒是很挑人,或者,她只是觉得挑衅小孩子没有意义?

  “你的眼珠越来越红了,塞弗拉。”阿婕赫说,“现在不在时间迷宫里,你可得小心点。”

  米拉瓦闻言停下脚步。“自我的矛盾是这世上最大的矛盾,如果你不想自己死,也不想他死,时间迷宫反而是个解决矛盾的法子。毕竟在这件事上,逃避毫无意义。身为两个躯体里的一个灵魂,那些不可言说之物总是会把你们拉到同一片土地上,——不管隔着多远,哪怕是门的两边。”

  塞弗拉无力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吉拉洛的状况变差了,他脚步蹒跚起来,身子也靠着墙,没走几步就滑坐在台阶上。他脸色煞白,目光涣散,气息微弱。他们都站在他身边注视着这家伙,意识到是智者所在之地出了问题。

  “我们的生命之墙被撕裂了,被那些疯狂的野兽……”老人说,他同时在用智者和吉拉洛的声音说话,“最终的善……最终的慰藉。难道没有其它任何种群能够理解我们的追求吗?只要让善成为一切意识的主体,只要完成我们的法术,所有的生灵,——我们都能在最终的意识中达到最完满的善!我们都能得到最完满的慰藉!”

  “你太在乎来世了。”阿婕赫俯视着他,“我追求现世的欲望并不需要来世的承诺。”

  “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野兽又能懂什么!”老人像是发了病一样不停咳嗽,“我真不该任由你带着世界之外的邪魔一起出生。我为什么没能及时发觉事情的真相?我为什么没能管好自己对美和善的渴望?为什么那样的善和美中会诞生你这种东西?为什么穆萨里要如此维护你们这些……”

  这家伙又变成了伊斯克里格,塞弗拉想,所以这家伙觉得她和穆萨里的母亲是善和美的象征?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在乎来世的人永远都会被困在来世的恐惧中。”阿婕赫满脸微笑,“在你脑子里只剩下来世的时候,你在现世就已经完了。”

  “如果这世界再这么运转下去,如果最终的意识被无穷无尽的痛苦、欲望和折磨玷污,那待到最后,我们所有人都会活在永恒的炼狱中!”智者高声嘶吼。

  塞弗拉扫了他一眼,背着塞萨尔继续往上攀爬。“如果你不想走了,你就在这等死吧,智者。我没时间等你一起赶过去。”她说。

  阿婕赫耸耸肩跟了上来,看起来对任何结果都不在意。这家伙只在乎过程,就像她说的那样,比起来世的承诺,她更在乎现世的欲望。

  米拉瓦倒是叹了口气。“库纳人,如果你们的恐惧就在于所有的意识都会成为同一个意识,并成为永恒,那你恐惧的不就是死后的炼狱吗?把炼狱化作善和美的乐园,确实也是个法子,但未必就没有其它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智者叹息起来。

  “活在现世的人,为何要被来世所困?”米拉瓦语气肃穆,“枷锁总归是枷锁,你把枷锁上的尖刺拔光,套上柔软的皮毛,它架在你我的肩上依旧沉重。与其让枷锁舒服点,为什么不让这东西彻底消失?”

  “你说消……”智者睁大了老眼昏花的眼睛。

  “你是智者,你汇聚了你们整个族群的意识,为什么你会想不到?”米拉瓦追问他。

  塞弗拉在半途转过头,老人还在喘气,背靠着墙,蜷缩着身子。他的脸就像蜡像一样,死气沉沉,毫无表情。“我……我不应该想不到,”老人喃喃自语,“一旦这个法子失败,我就理应想到其它途径。为了我们最终的结局,我思考过许多法术、许多道路,虽然我选择了这条路,但未必就……”

  “你是因为什么才没想到?”米拉瓦继续追问他,步步紧逼。

  塞弗拉皱起眉。“这老家伙已经神智受损了,”她说,“他意识不到一些他本来可以意识到的东西,打个比方,就是他意识的拼图少了一部分。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老皇帝?”

  “我明白,”米拉瓦说着把老人扛了起来,迈步跟上她和阿婕赫,“我们一边前进一边说吧。我认为这位智者不该想不到这个法子,也不该困在坟墓中经历了这么长久的岁月也毫无作为。比起他少了一小部分,我更倾向于认为,他才是那少了的一小部分。”

  塞弗拉沉吟起来,“他才是……”

  “我是在猜测,”老皇帝严肃地说,“但这老家伙神智受损的程度太惊人,我不得不做猜测。更何况,这事已经有先例了,——你和你背上的家伙,还有我和我童年时代的阴影。”

  “这能是一回事吗?”

  老米拉瓦摇头。“按照我对库纳人和北方帝国的理解,首先,所谓的思想瘟疫,它在本质上和库纳人的道路相同。那堵无边的库纳人之墙,我认为,就是思想瘟疫的另一种表达。区别在于,智者砌起这堵墙的时候,每个当做砖块的库纳人都接受了他的规训。他们会在个体融为集体时表达出最大化的善。”

  塞弗拉和阿婕赫对视了一眼。“你想说思想瘟疫只是少了这份规训?”她问道。

  “不,我跟想说,是智者的思想瘟疫多了这份规训。”米拉瓦加重语气。

  “两个思想瘟疫吗……”

  “另一片土地上的思想瘟疫是完全的混乱和无序,那些法师团体以完全技术化的想法发起了他们的实验,就像放了一把火却不做任何控制,就看着它在森林中蔓延。智者则是小心地控制着它的温度、范围和成分,想缔造出一种神圣之火,净化世上的一切。前者造就了最大的混乱,裹挟着无边无际的痛苦、欲望、恐惧和折磨四处蔓延,后者则历经无数岁月的淬炼变得无比纯净,只等着这火吞噬和同化一切。然后,两个方向的思想瘟疫相遇了。”

  “一些我们还无法言说的事情发生了。”塞弗拉思索着说。

  米拉瓦扛着他肩上越来越矮小的老人一步步攀登。“我以为,思想瘟疫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它是另一片土地上的法师和这片土地上的库纳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如果一个人影响了库纳人族群的一切岁月和一切历史,他看到了这个可能,他会看不出它所指示的方向吗?”

  “听上去可真有趣。”阿婕赫饶有兴味,“只可惜我没看到。”

  塞弗拉盯了阿婕赫一眼。“两种思想瘟疫汇合为一,可能会展示出新的方向,也可能产生更可怕的混乱和无序。”她无动于衷地说。

  “前者带来启示,后者则需要克服。”米拉瓦说,塞弗拉发现他眼中闪烁着一股亢奋的情绪,这人怎么回事?“只要克服了后者带来的忧患,前者的启示就会把我们带向一个宏伟的终点。真正掌握着启示的存在已经不在智者之墓中,余下来的这家伙,”他看向自己肩上的老人,“只是个执着于最终的善、也只知道最终的善的……”

  “残渣。”塞弗拉替他说,“在两种思想瘟疫的冲击中余下的一点…….”

  “善念?”阿婕赫眨了下眼。

  “两种思想瘟疫已经在这位智者的灵魂中交汇了,一种带着无计无数的痛苦和创伤,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混乱和无序,另一种却蕴含着永恒的寂静和肃穆,由古往今来所有库纳人堆砌而成。当年正是这位智者封印了真龙,消灭了法兰人以外的几乎所有族群。当年他还只是真龙的第一个学生,如今他已经带上了这么多生灵的印记。今时今日,我等将要面对怎样的命运,你可会期待一二,世界之外的邪魔?”

  “我不怎么期待。”塞弗拉说,“但我觉得你接住了那家伙递给你的权杖。我说的对吗?”

  “很明显吗?”米拉瓦微笑起来。

  “和你达成约定的,是当时还在两种思想瘟疫的诅咒里挣扎的智者,不是我们身边这个善念的残渣。”塞弗拉盯着他,“米拉瓦……你是主动推了他一把,还是和他意识中更符合你追求的一部分达成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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