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的时候,塞萨尔也在观察比剑的过程。他能感觉得到,这位带着羽毛的蛇行者颇为骄傲,就像是主人自降身份去比试奴隶的技艺,以求用奴隶最骄傲的技艺来压垮奴隶的骄傲本身。
目前看来,先到一步的蛇行者在意现实多过承诺,和他们一板一眼地讨论了族群的发展和土地的开拓,后来的蛇行者却在意承诺多过现实,脑子里不是真神的勇士就是不知所谓的荣誉。
此外他还觉察到,米拉瓦和蛇行者都不是剑术的狂热者,交锋逐渐激烈时,两人却相继对比剑本身丧失了兴趣。
塞萨尔逐渐发现,蛇行者已经放弃了人类比剑中的防守动作,转而依仗起了野兽族裔的灵巧和速度优势。它的刺击越来越频繁,臂展也长的惊人,使得此时还年轻的米拉瓦难以接近。它说是使用奴隶的技艺,最后还是用上了野兽人的血脉优势,用它让人无法呼吸的攻击频率压制着米拉瓦的脚步和回击。
看起来它在乎击垮对方的身体和精神多过比剑本身,现在它没有完全撕下伪装,只是它因为刚放了话,一时拉不下去脸而已。
至于米拉瓦,这家伙也不是个把心思放在比剑上的人,几乎在蛇行者利用起血脉优势的同时,他就不再追问剑术本身,也不再判断挥剑的轨迹和发力的技巧了。
他正在依靠本能进行闪避和格挡。
在那其中有太多不经思考的动作,既不利于扭转战况,也无法减轻肌肉的负担,即使塞萨尔也能看得出来。
依靠本能比剑时,蛇行者靠的是野兽的血脉,米拉瓦靠的是老米拉瓦多年以来积累的战场经验,但和压倒性的攻击相比,一味防守显然太被动了。他能挡得住一时,把自己守得密不透风,但他总不能一直挡得住,再者说,他还受了残忆消弭的冲击,身体稍显虚弱,比试双方耐力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现在,比剑完全变成了耐力的比拼。塞萨尔思索间,蛇行者手中刺剑忽然划出一道断裂的轨迹,佯装斜掠,继而手臂带着刺剑往前猛刺,划过米拉瓦的脸颊,几乎就要戳个对穿。
米拉瓦强行抬起长剑,做出格挡,先挡开刺击,然后又挡住切削。因为剑刃距离他面颊太近,他一只手已经按住了自己的剑身,连嘴唇的呵气都扑在了剑刃上。两剑剑刃相抵,蛇行者占据绝对的上风,压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米拉瓦只能用不适合发力的姿势被它压着往后退。
与此同时,两把剑也在刮擦,一柄握在米拉瓦手中,看起来像是结霜的玻璃工艺品,显得精致美丽却脆弱无比,似乎随时都会断裂。另一柄则是符合帝国传统的重型刺剑,虽然蛇行者使起来灵巧敏捷,但不可否认它的分量和质量,目前也不见缺口,只有几处细微的划痕,染上了一丝缥缈的白霜。
这可真是……
扎武隆的剑显然是不可能断的,塞萨尔想,既然没有断在亚尔兰蒂会让金属脆化的冰霜之息上,那么也就不会断在法兰帝国造出的重型刺剑上。
两剑交错分开,米拉瓦奋力反击,蛇行者迅速后退,眨眼间就退到了他无法触及的安全距离。它依着身长和灵敏的优势完全放弃了格挡,接着不等米拉瓦回神喘息,它就纵身一跃,划出一个巨大的回旋。蛇行者看出了米拉瓦的虚弱,刺击也成了劈砍,一个回旋接着下一个回旋,剑刃不断交错然后分开,像是野兽的獠牙在互相碰撞。
剑击的声响越来越刺耳了,米拉瓦的脚步越来越不稳当,发力也变得越来越乱了。格开一记凶猛的劈砍之后之后,他迅速往后退去,看起来是想争取时间,得到喘息的机会,但蛇行者立刻挺身猛击。
这是一种用全身重心带着剑刺出超过臂展距离的刺击,迅速且致命,为的是用剑刃最前端穿透对方要害。米拉瓦佯装回击,却仍旧没有回击,比起无法回击,看起来就没有回击的打算。蛇行者依旧有条不紊,但是双方剑刃交错的声音更加刺耳了,剑刃上痕迹也加剧了,在重型刺剑的两端都现出了裂纹,染上了丝丝白霜。
塞萨尔再次想到了一件事,米拉瓦和所有人一样,都不熟悉这些世间从未有过的蛇行者,但他一定熟悉法兰帝国铸造的兵刃。说不定,他还亲自督促和旁观过铸造的过程,考察过它们的耐用程度和损坏可能。
更凶悍的击打和格挡,米拉瓦面现疲惫,视线却带上了狂乱的色彩,就像是濒死的野兽想要做出垂死一搏。蛇行者收到了他释放的讯号,立刻做出反应。它采用娴熟的回击划破了他的肩膀,刺过他的侧腹。它一边嘲笑他的垂死一搏,一边穿透他逐渐无力的防守,刻下越来越多细小的伤口。
最终,米拉瓦完全放弃了他一直坚持的防守。他双目充血,手中长剑划出一个致命的圆弧,掠向蛇行者的胸腔,好像是挥出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剑。见得此情此景,蛇行者也放缓了步伐,不再后退,只是轻巧地抬起重型刺剑,要用对方最擅长的格挡动作断绝他最后的希望。
当然从双方的状况来看,或者从剑术本身来看,比剑已经分出了胜负,蛇行者赢的完美无缺,米拉瓦输的令人怜悯。前提是,两边拿着的都是不可磨损也不会断裂的兵刃。扎武隆那柄剑会不会断,塞萨尔尚且持怀疑态度,但米拉瓦一定很清楚帝国各类兵刃的质地和使用记录,包括一切损坏和断裂的记录以及改进意见,他多半也都看过、铭记过。
所以它断了。
这一挥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剑刃撞击的声音都轻得可怕,——只是在结霜的裂纹处受了一点力,剑就断了,沿着两边的裂纹抛了出去。米拉瓦这一剑其实已经余力不多,格挡起来很容易,只要能格住也不会构成威胁,但是,剑已经断了。
“一场借着比剑进行的智力羞辱。”塞萨尔身边的蛇行者评价说,“很奇妙,但我要提醒你,先知,把剑刺进我们的胸腔意义不大。”
“你让我有些恼怒了,法兰皇帝。”握着断剑的蛇行者沉说,“我——”
它忽然身体抽搐起来,喉咙咯咯作响却怎么都发不出声,盔甲下的所有实体都在往虚体转化,却挣脱不了束缚,反而往剑刃上越陷越深。米拉瓦把剑握得更紧,看着蛇行者盔甲下的虚体朝着剑刃迅速坍缩,一点点消失不见。
然后,就在那条猛然站起的巨蜥面前,米拉瓦拔出长剑,好似拔出一柄染满霜雪的玻璃工艺品,把那堆空空荡荡的锈蚀盔甲扔在地上。蛇行者已经不存在了,塞萨尔觉得自己听到了亚尔兰蒂的呼吸声,是那把剑发出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塞萨尔身边的蛇行者倒吸了口凉气。
“真龙的利刃。”他说。
“哪来的真龙?”
“未长成的真龙不会陷入永恒的长眠。它在时间之初就存在。只要它不继续长大,它就会存在到时间的尽头。”
“你竟然能接触到这种东西?”
“我和它每年都会相见。”塞萨尔若无其事地画出一张大饼,“那是一座无穷无尽的图书馆,每一个方向也都在无穷无尽地延伸,注定要收藏无穷无尽的知识。据我所知,图书馆里贮藏着它从时间之初就在记录的一切知识。哪怕是一个伟大的法师,他穷极一生也只能翻阅图书馆的一小部分,然后他就会把自己一生所知的一切都放在一个小图书室里,补足图书馆的馆藏。你无法想象它给我带来了怎样的真知灼见。”
“所以这柄剑…….”
“临别的礼物。”塞萨尔用神秘莫测的语气说。虽然他把剑拿走的时候没有征求扎武隆的同意,但扎武隆既没有拒绝,事后也没有来讨要,那么这就不是明抢了。
目睹血脉同胞当场死去,这件事并未让蛇行者感到不安或悲痛,究竟是因为蛇行者是冷血动物,还是因为它这个个体比较特殊,塞萨尔也不清楚。不过看到它朝巨蜥伸出手,吩咐它在他们身前屈下膝,他就知道这场遭遇已经顺利了结。残忆的消失已经无法挽回,不过,他至少能把刻在自己身上的蓝色符文线带回去。
“巨蜥就留给你吧,就当是你战胜的奖励了。”蛇行者说,“我要回去了,先知,这地方就是最后一段路。希望我们以后还可以在北方那片沙漠见面。”
“这地方就是最后一段路吗?”
“残忆中的智者之墓和现实的智者之墓相互重合时,我们就可以踩着法兰帝国当年的尸体一步抵达终点。”蛇行者吐了下蛇信,“他们当年只差了一步,如果踩着他们的尸体跨过这一步,我们就可以省下很多岁月、免去很多牺牲。”
“往更靠后的残忆走会怎样?”
“除非你想自己走。”蛇行者说,“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我倒想问问,你是想在坟墓里度过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你最好想清楚点。”
……
最后一段路……
想到这件事,塞萨尔竟有些恍惚。对于往昔的历史,他还有太多无知和太多迷茫,即使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他所见的也不过是一些破碎的景象,无法还原出历史本来的面目。索莱尔的经历仍旧无处可寻,诸神殿也依旧隐藏在雾中,即使找到了起源,当年的诸神殿也已经和后世的诸神殿截然不同了。
“你可以问我。”米拉瓦说,“也许你只能问我,你觉得呢,老师?如果你认真地问我,我自然会知无不言。”
塞萨尔拍了拍巨蜥的脊背,跨步骑上去,然后对他伸出手,“还能上的来吗,陛下?”
米拉瓦对这称呼非常满意,不过塞萨尔能看出他的情绪里还带着股孩子气。他毕竟是年少时代的米拉瓦,法兰帝国并在他手中铸就,他也从未成为真正的皇帝,正因如此,老米拉瓦的一切对他都是梦幻般的残忆,已经发生却尚未发生,因此永远也不会再发生。
如此想来,他也许是第一个这么称呼这位法兰皇帝的。
“腿也划破了。”米拉瓦边说边伸出手,“我其实不擅长跟人比剑,圣父带我到处求学,学的也都是战争的技艺。”
“我也不擅长。”塞萨尔拉他上来,“但我是认真学过了还不擅长。”
米拉瓦登上巨蜥的脊背,脚步摇晃了一下,差点就一头栽了下去,不过最后他还是站稳了脚步。“接下来该怎么做?”他问道,“在我还小的时候,圣父从来没有伸手拉过我,好像这样她就不够有威严了似的。后来我似乎……我似乎也从没伸手拉过亚尔兰蒂。不对,是老米拉瓦从没拉过。”
“圣父啊……”塞萨尔咋舌道,“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替她做辩解了。她给你的印象真有那么可怖吗?”
“那就不要辩解。”他说着在巨蜥背上侧身坐下,“我今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圣父的阴影里走出来。当然,还有和她类似的所有人。”
塞萨尔用阿纳力克的道途呼唤着巨蜥,驱使它缓缓往前,沿着蛇行者而非菲瑞尔丝的来路走向墓室更深处。很快他们脚下已经是一片黑暗的虚空,米拉瓦侧身坐着,往后探头张望,倾斜着上身俯瞰那片黑暗。眼看他好像要跌落下去,塞萨尔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腰,感觉他的右手抓紧了他的衣领,然后却又松开了。
“你竟然还会怕我掉下去。”米拉瓦抬起视线,端详着他。
“如果索莱尔在这里,她也会怕你掉下去。”塞萨尔说。
“不,圣父不会。”他否认说。
“掉在地上和掉下深渊不一样。”塞萨尔也否认说。
年轻的法兰皇帝摇摇头,继续把身子往后探,眺望着四周的黑暗,塞萨尔只得把他的腰挽得更紧。直到他几乎是躺了下去,四散的发丝飞舞在无边的黑暗中,他才像是满足了自己无法言说的想象一样哈了口气。
“我知道圣父为什么能一个人走这么远了。”他说,“站在深渊边缘的寒风中,走错一步就会带着整个世界一起跌落到无边的黑暗深处。但她知道,在遥远的后世曾有个象征着希望的东西紧紧抱着她,告诉她世界的命运注定会走向希望,这个时候,环绕着她的就是整个世界,她要做的不是挣扎,而是完成这个只有她能完成的启示。”
“尽管如此,她也经历了很多的……”塞萨尔说。
“如果我有这个启示,我也不会走到老米拉瓦的那一步。”米拉瓦忽然直起腰来,转身靠近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伸出双臂和他紧紧拥抱。“对,”他低声说,“就像这样……”
塞萨尔挽着他的腰,拍着他的脊背,“但索莱尔带来了亚尔兰蒂,她多少还是指引着你走过了一段路。”
“亚尔兰蒂是个骗子,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既然亚尔兰蒂都不可以,那就说明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人可以。如果没有任何人可以,我就要把圣父藏起来的找出来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