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蜥挡在墓室的出路上,看起来不想给他们留下一丝逃跑的机会。塞萨尔审视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却有些困惑。为什么它敢这么做?他目视蛇行者从巨蜥上落下,缓慢却坚定地靠近过来,好像它一个包围了他们所有人似的。
仅仅是造就了卡萨尔帝国的菲瑞尔丝,就足够让它退避三舍了,它为何……
蛇行者抬起覆满盔甲的手臂,仿佛要使用某种仪式。塞萨尔盯着那些陈旧锈蚀的甲胄,恍惚中看到了在残忆中探索智者之墓的法兰帝国骑士,看到了他们身上崭新且瑰丽的黑色甲胄。两种甲胄的形象重合在一起,他忽然间就想明白了,——它可以在残忆中随意行走,它可以随意拿取那些崭新的盔甲,然而,它穿着现实中锈蚀的盔甲。
这个比对证明了很多、很多事。
或许一时的幻梦总是要结束,或许他也总是要回到现实。无论怎样的依依不舍,无论怎样的眷恋,他都不该这么继续沉浸下去。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来得这么快。
塞萨尔握紧菲瑞尔丝的手。“我曾想过让菲尔丝永远都停留在她最懵懂无知的年纪。”他低声说,“我很抱歉,现在我会把你给予的一切都带过去,让她和我们将要经历的岁月一起长大。当然,”他又补充说,“如果她能保留自己还小的……”
菲瑞尔丝抬起手,在他脸上用力戳了一下,“你让伤感的气氛都消失了,傻瓜。”
一阵无形的激荡从蛇行者手心散开,残忆中的幻象皆化为乌有,菲瑞尔丝和小阿婕赫眨眼间消失不见,仿佛本来没有就存在过。米拉瓦若隐若现的身影也后退了一大步,死咬着嘴唇,血已经流经下颌渗入了衣衫。
看来米拉瓦这家伙不仅是老米拉瓦灵魂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成分来自残忆,各占据一半,是亚尔兰蒂采取了多种不同的材料造出的奇异存在。
蛇行者舞了下刺剑,隔着头盔的面甲凝视他。“世界的记忆已经欺骗你我太久了,先知。”它说,“为什么连你也要沉浸在它给予的幻象中?”
塞萨尔握住亚尔兰蒂,虽然不知道这剑过去叫什么,但现在他决定就叫它亚尔兰蒂了。残忆的实质就是世界的记忆,不是人,而是世界,这一点他经常听戴安娜唠叨,只是事到如今,他才深切领会到了这些话的深刻含义。
他能说什么呢?伤感他来不及去伤感,抱怨也没有意义,至少,他要把菲瑞尔丝留下的知识和见证带给菲尔丝,让她一点点弥补自己,还要让阿婕赫记住自己尚且年少、尚未陷入疯狂时面对真相的感受。如果没有希望,他就去自己编造,即使这些残忆会毫无意义地消散,他也能把残忆带给仍然活着的人。
最早来的蛇行者带着一丝好奇欣赏着正在发生的一幕幕,塞萨尔认为它的态度尚不明朗,因此也不多话,只保持着沉默,和后来的蛇行者对峙。他们俩在被巨蜥阻隔的墓室里绕圈子。
“幻象自有其意义。”塞萨尔沉声说。
“这些东西让你软弱,”蛇行者嘶声说,“你背弃了自己应有的使命。”
“为什么非得有个与生俱来的使命规定我该做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自己规定一个使命?”
蛇行者丝毫没有动摇之意,反而对他举起了剑。它的态度并不奇怪,毕竟,仅靠三言两语说服追随另一套信仰的家伙也不现实。先来的蛇行者听了他的话,是因为它本来就有不同的打算,想要比对两个先知的区别,可它不一样,——它完全信奉着食尸者希望它信奉的东西。
两剑交错,对方手中细剑宛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剑光只闪烁了一瞬,已划过他的肩骨溅出一片血花。若不是塞萨尔跟狗子练了不少,有本能性的反应,他怕是会被径直洞穿胸腔。塞萨尔侧身避开,它却收剑在胸。
“为何要以人类的面目和我比试?”蛇行者再次发问,“我们的先知乃是生命的源泉,代表着真神的意志,引导着我等的路途,——你应该有更完美也更惊人的面目!你在逃避?你为什么要像我们一样使用刀剑?你为什么还在眷恋凡俗的技艺?”
塞萨尔当然不会听它的。智者之墓中阿纳力克的生命气息充沛得可怕,他要是放任自己挣脱束缚,他也会像那些畸变增殖的血肉一样迅速失控。到那时候,他再想寻回人身和理智可就难了,比他面对纳乌佐格时还要难得多。
菲尔丝或戴安娜都不在他身边,很多事情都要谨慎对待。
此外,塞萨尔并不想把那种疯狂的姿态当成趁手的工具利用,因为它就不是工具,——哪有工具会反过来同化和侵蚀主人?
“你又为什么要和我斗剑?”塞萨尔反问说,“像你这样的第一代野兽人会需要像人一样斗剑?”
“真神的勇士纳乌佐格也曾用人类的身躯和人类比剑。”蛇行者优雅地挽出一个剑花,“依我所见,在你们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你们,才能在肉体和精神上全面压垮你们,得到我应有的跪拜和叹服。至于你,先知,我看得出你对剑术不甚关注,为何不让真正该面对我的人从你身后走出?”
蛇行者真把自己当成那种只用言语引导后人的老迈先知了?
“你说真正……”
蛇行者嘶嘶作响的话语逐渐升高:“年轻的皇帝,——你还要像个雏鸟一样在父辈身后蜷缩多久?”
塞萨尔站在原地没动,米拉瓦却已经一步迈了出去。他的嘴唇还在渗血,拉出两条猩红色的细线沿着下颌流经脖颈,染红了一片衣衫。他身形摇晃,脚步也不怎么稳当,伸手想寻找支撑,最后竟攥住了塞萨尔的手腕。
“它说你是生命的源泉。”年轻的法兰皇帝低声说,“请你……弥补我的生命,老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米拉瓦像失了魂一样扑在他怀里,试图用胳膊继续支撑,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塞萨尔一时失语,只得把被刺剑划开的肩膀递过去。
接着,他感觉一张柔软的嘴唇吻在自己肩上,年轻的皇帝似乎很想贪婪地撕咬,却费力地呼了口气,带着很勉强的克制转为一种缓慢的舔舐。他拍了拍这家伙的脊背,一时竟感觉怀抱里是个乖巧听话的小鸟儿,尽管呼吸滚烫,胸腔亦起伏不定,却在用一种轻柔温软的吻抚慰他的伤口。
一枚柔软的舌尖掠过皮肤,细致地舔舐着从中溢出的血珠。
米拉瓦的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原本苍白虚弱的脸颊也散发出一股柔和的肤光,像白玉一样光润,只是双手还握着他的两肩不放。话虽如此,他的身段却在异常的情绪下变得柔美起来,脸上带着股微不可察的红晕,嘴唇和眼睛也都有些湿润。这一幕说实话很微妙,还好蛇行者不知道这个时代人类的习俗,只以为他在鼓励对方。
塞萨尔想问他现在状况如何,灵魂中属于残忆的那部分可还稳定,他却缓缓挺起腰来,脸颊抬起,发丝落下,染血的嘴唇也拂过他耳畔。“你可有感觉到痛楚,我的老师?”他低声说,“我知道这是野兽的行为,所以我会尽我所能温柔地完成这件事。”
这许诺的内容和语气倒是很符合年轻骑士对少女的许诺,只是双方的情况都不太对。
“并不。”塞萨尔说。
“很好,”米拉瓦用尽可能沉着的声音说,“很好,我希望我们都能记住这一刻,也希望你能记住我话语的分量。”
“你的喉结完全……”
“别管这个了,”年轻的皇帝手指微微舒张,把他的肩膀握得更紧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不管我以后变得怎样,你都可以用对待男性的方式来称呼我。这决定了我还能不能举起我的剑。”
自我欺骗?还是寻找一个意志的支撑点?塞萨尔也说不清,只能微微点头,感到米拉瓦身子伏的更低了,双手扶着他胸膛,细窄的肩膀也微微发颤,似乎仍然在确立他意志的支撑点。这家伙……
“我的耐心不多。”蛇行者忽然开口,“如果我认为你不够资格去当往昔历史中的法兰皇帝,我就不会再等待了。”
它上前一步,随即就闷哼一声——长剑随着撕裂声切开了它锈蚀的甲胄,划开了它身上的羽毛,也在它肩部溅出一大片血来。羽毛?其中一个始祖是鸟类吗?米拉瓦显然不在乎,他甚至带着若无其事地微笑在地上小跳了一步,显然在他用虚弱的语气低声诉说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恢复了,后面纯粹是在寻找时机。
塞萨尔觉得这家伙多少有些欠打了,虽然他也经常如此行事,但想到自己刚才也被带了进去,他就觉得脸上挂不住。
片刻时间内,蛇行者和米拉瓦无言相视,下一个瞬息,交锋已经展开,战况直接越过试探的步骤进入激烈的劈砍和刺击。米拉瓦看着身形纤细,实则每一剑都势大力沉,反而蛇行者步伐优雅,分明身披锈蚀的盔甲,闪转腾挪却带着一种鸟类的轻巧,刺击占据绝大部分招数。
塞萨尔也说不准谁会取胜,但他看到另一个蛇行者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斗剑,于是他靠了过去。
“你话里的两个始祖,该不会是蛇和鸟吧?”他问道。
“蛇吃鸟很正常,不是吗?”蛇行者摆出若无其事地姿态说,“总要有一个把自己献祭出去,那当然就是母亲吃掉父亲,蛇吃掉鸟。”
“我觉得和你相反的种群不这么认为,”塞萨尔说,“特别是那边那个身上长羽毛的。我猜它想让鸟吃蛇。”
“我不会参与这场斗争的,先知。”它在微笑,“或者说,我不会在不必要的时机参与不必要的斗争。”
“我觉得米拉瓦会赢。”塞萨尔也笑了笑,“不止如此,我还觉得,如果他赢了,我就可以借用那条巨蜥驮我们出去,等到事了再还给你。”
“事了?”
“智者之墓事了。”
“这是威胁吗?那边胜负可还未分出呢。”
“不,是符合我们双方需求的商议。”塞萨尔说,“接下来的路上残忆已经没法依靠了,说不准就会有你的哪个同胞过来把一切都驱散掉。我请求你借我一场情谊,事了之后我一定会还给你。”
欠下情谊也有个含义,就是它总会记得塞萨尔还欠了它东西没还,有这事当契机,今后才会有进一步对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