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弗拉品味着自己刚刚找回的记忆,一时竟陷入失语,虽然记忆的细节清晰无比,可拿到手里,却缺了些实际的感受。
这回忆里的塞弗拉当真是她自己吗?她并不确定。只是,她看到她认识的人要么在战争中挨个入了土,要么就是因为各种诅咒死于非命,其中有一些,甚至是她投靠卡萨尔帝国之后亲手为之。
虽然在记忆里,她并未和其他人走得很近,可总归也算是相识,眼看着那些面孔尽数化作鲜血淋漓的阴影,多少也有些空虚。
阿文萨,从面孔中央往下直到胸口,均以利刃一分为二,现如今这家伙成了诺伊恩城的将领,名叫阿斯克里德,效忠了城主塞恩。莱萨,先是双腿尽断,接着双臂也整齐地跌落地面,如今他名叫萨伊诺,一直跟着他在这个时代的兄长加西亚四处走,似乎还是对自己的血亲执着不放。
当然,还有蒂丽雅,咽喉剖开,鲜血溅出了几米远,到死也盯着她不放,似乎要质问她为何杀害往昔的同胞,——这家伙如今叫塞希娅,变得比当年更难对付了。
概况来说,彼时的塞弗拉最后几年的经历,就是把她曾经有过的一切联系都切断,把她曾经见过的一切生灵都变成死者,直至她自己也化作一片虚无。与此同时,她一直跟着的人也在逐渐化作虚无,从作为人的菲瑞尔丝变成空虚的觉知者菲瑞尔丝,仿佛在说,这就是她们注定的结局。
塞弗拉摇摇头,想把这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挥手赶走,但是,就在他们像雾一样消散之后,有人却还在他们身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虽然鲜血不断从此人眼中和口中涌出,他却还想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脸。他眼中没有对她的恐惧和质疑。
那是塞萨尔,是许多塞萨尔,是多到数不清的塞萨尔。每一个塞萨尔都是刚刚死去的尸体,每一个都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身处死者的幻影中,她合拢双眼,他还在那片黑暗中,她睁开双眼,他依旧在那片黑暗中。一幕幕残酷的场景在她眼前闪过,从战乱的营地到时间的岔路,每一个场景都洒满鲜血,每一个场景都在诉说着她血腥的渴望。
“你的眼珠正在泛红。”阿婕赫说,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很接近了,不是吗?究竟是你的渴念更占上风,还是你的理性更占上风?这件事只有事实能证明。”
塞弗拉呼了口气,然后深呼吸,体会着那些血腥味,体会着永无止境的杀害中那些苦乐参半的满足感。那家伙被她割下的头颅甚至还在笑,嘴唇也染满了血,像是在诱使她去品尝。她几乎能看到往昔的塞弗拉伸手去蘸那些血,仿佛失去了理智一样点在自己嘴唇上,缓缓地抚摸、触碰。
“我是人格的主体。”她低声说,“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被疯狂笼罩的我。”
“是吗?”
“人是会变的。我的经历已经和过去不同了。”
“希望如此。”阿婕赫面带微笑,“无论怎样,我自然是无所谓。”
……
古老的水渠仍在汩汩流淌,为走入智者之墓的每一个客人接风洗尘,焦躁不宁的马蹄声在长廊深处响起,就着丝丝迷雾飘入塞萨尔耳畔,把这寂静的坟墓衬得更加恐怖了。
在智者之墓的入口位置,法兰帝国的骑士几乎站满了甬道,要在他们的队列之间走过才能进入坟墓,墓道本身也被火把映照得一片通明。但在坟墓中,一百多米以外就已经不见五指,仿佛一口封死的棺材,更远处的骑士队伍几乎就是幽影,只能零零散散看到几支火把。
“老米拉瓦调来的士兵足够填满墓室所有走廊,”米拉瓦忽然说,“但时间迷宫切开了帝国的队伍。有很多士兵深入坟墓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毫无踪迹,别说尸体,连他们死在了哪个岔路都没人知道。”
塞萨尔看了眼这位年轻的法兰皇帝。“老米拉瓦为什么要在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把兵力调到这边来?”
“当年战争的颓势已经无法挽回了,老米拉瓦也逐渐颓丧了,距离绝望和自我放逐几乎只差一步。”他说,“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已经不再是战胜,而是走历史的捷径了。”
“历史的捷径?”
“只要保存火种,等待卡萨尔帝国在漫长的时间中自行覆灭,法兰帝国就有了再度兴起的希望。”
“原来是这么个想法?”塞萨尔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不是那么可笑,毕竟米拉瓦当真保存了列位骑士的火种,后世还有两位骑士帮了他的忙。“好吧,既然亚尔兰蒂已经被剥离了,你现在情况如何?”
“我现在情况如何?”米拉瓦蹙起他很清秀的眉毛,“噢,你是说我自己的私事,我……我也很难说。亚尔兰蒂那位先祖说她们的记忆只有女性可以传承,要我先维持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但我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他捏着自己的喉咙,看起来很犹豫,“也许既不算男性,也不算女性……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等她们的先祖记忆完全落到我手里,我就有恢复的机会了,一定会。”
“你要下来自己走吗?”
“如果圣父看到我走不动道,她会把我丢在原地,说等我什么时候能动了,就什么时候自己走回去。”米拉瓦说,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
塞萨尔一时失语,也不知道是该安慰他,还是该为索茵做辩解。最后思索半晌,还是把他从胳膊下面挪到了背上。
这家伙身材颀长,像当年的索茵一样坐他胳膊上当然不可能,好在他身子骨还很轻,背着不算费力。手臂挟着这家伙的时候,塞萨尔感觉他腰身细致,背在背上伸手托住,十指又能感觉到他臀部圆润,紧紧绷起,显然是紧张得惊人。他觉得自己得相当克制才能不用力捏下去。
这会儿侧目一看,米拉瓦纤长的眼睛都闭了起来,不敢睁开眼睛看人,似乎在懊悔自己为何说了这么冲动的话语。他白皙的侧脸上嘴唇微抿,也不知道和亚尔兰蒂那位先祖争论了多久,又做了多少心理斗争。
这位年少的法兰皇帝,他其实还穿着亚尔兰蒂的衣袍,只是为了方便行走扯开了袍服的裙摆,一部分就束在腰间,用力缠了好几圈才勉强缠紧。
刚才塞萨尔就能看到他衣摆飘动,两条腿晃来晃去,肌肤雪白,纹理细致,从膝盖到小腿则更是曲线柔美。如今这身衣袍搭在他比亚尔兰蒂还纤细的身子上,白滑细窄的肩头都在路途颠簸中露出了小半,从肩部到颈部再到下颌,描摹出一副光润如玉的弧线。
只是看米拉瓦的咽喉和肩部,他确实没有喉结,脖子和骨节也都很纤细,但塞萨尔感觉不到他有前胸,或者说,他的前胸给人的触感就是男人的骨头。因此,他也很难判断米拉瓦究竟偏向那种性别。他最后能确认的部位他不适合触碰,所以这事现在也是个谜题。
菲瑞尔丝闻言陷入了迷思。“我听说早年的库纳人,”她道,“或者说最早的库纳人,它们其实没有性别。是母亲要求它们像其他种族一样繁衍生息,它们才开始两两走在一起,逐渐发生了改变。”
“你确定,亚尔兰蒂的妹妹?”米拉瓦眉毛蹙得更厉害了。
“反正古书是这么说的,你还要质问古书吗?”菲瑞尔丝反问说,抱住塞萨尔托着米拉瓦的一条胳膊,将他拉近过来——这动作似乎让年少的皇帝产生了跌落感,一下就把他脖子给勒紧了。
“在这个过程里,”她微笑着说,“有的库纳人变成了男性,有的库纳人变成了女性。虽然我也说不清它们谁来当男性谁来当女性有什么标准,不过我想,肯定是两个人里更有男性气质的变成了男性,相对来说更少的,就会变成女性。你要跟谁来比较呢,米拉瓦?你当然是跟亚尔兰蒂比较,对吧?这样你当然会变回你所希望的男性,不是吗?”
塞萨尔意识到菲瑞尔丝在调侃米拉瓦了,当然这位皇帝确实在菲瑞尔丝还小的时候带走了亚尔兰蒂,让她抑郁了好久,如今是要连本带利都还回去?他也只能默不作声。要论及恩怨,的确,这俩人之间也有恩怨,虽然不如他和塞弗拉这么疯狂又残酷,但也足够让人铭记一生了。
米拉瓦也不说话了,菲瑞尔丝拉着塞萨尔的左胳膊,他就把下颌搁到了他右肩膀上。很长一段时间,塞萨尔都能听到贴在耳畔的呼吸声和低语呢喃声,完全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终于靠近了一队骑士,塞萨尔驻足观察,发现一大批人正沿着一口枯井往下——其实就是往墓室中走。他很惊讶,因为这口井就是那间挤满了畸变血肉的墓室入口。带队的法师打开井下外门的一刻,从墓室中透出了哀怨迷惘的喃喃声。
很多、很多种声音。
“残忆和你们那边的现实汇合了……”米拉瓦的喃喃低语带着呼吸扑在脸上,让他有些耳朵发痒,“这就是时间岔路?这些骑士活在我的时代,可是,挤满了墓室的受诅血肉分明是你们这些人种下的果。所以,所以……帝国的骑士们是被来自将来的诅咒毁灭了?”
“呃……你认真的?至少也有一千年了吧。”
“你还拿着圣父的信物。”米拉瓦扶着塞萨尔的肩膀往前挣扎了一点,“即使圣父深陷神代无法挣脱,但她总归有着神的一部分,那怕这一部分只是具死去的神尸,她也可以在特殊的环境里连结两个时代。这就像诸神,不是吗?理论上来说,诸神就是在同一时刻回应所有时代里所有信徒的所有祈祷。智者之墓的时间本就乱成一团,还有比它更适合的地方吗?”
塞萨尔叹口气,“有什么好消息可以说吗?老实说我也很累了,我不想考虑太多麻烦。”
“好消息是,你可以让帝国的骑士对抗这个时代的畸变血肉,老师,让他们给你开路。”
“用你的名义吗,我的好学生?用你的名义让他们用性命去开路,为我们争取时间?”
“这个时候,我希望你叫我陛下,我敬爱的老师。“
“好吧,我的陛下,你意下如何?“塞萨尔攥起他扶住自己肩膀的手,用他们这个时代的礼仪轻吻下他的手指尖。说出陛下这个词的时候,米拉瓦脸上竟然泛起了一股亢奋的晕红,连喉结都从颈部现出些许。不过等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尖,他不由得咽了下唾液,这喉结顿时又隐去了。
这可真是……难以形容,不过也不奇怪。仔细想来,谈论到帝国之事的时候,他的头一个学生阿尔蒂尼雅也是个不存在性别的当权者,换成这位还没当上皇帝就先见证了帝国崩溃的家伙,情绪一定会更极端。
“帝国的骑士会在残忆里为你开路,老师,”米拉瓦收敛情绪,“不仅如此,他们也许还会在残忆外的智者之墓为你的同伴开路。只要老米拉瓦和亚尔兰蒂的头还在他们手上,古老的骑士就会顺应召唤去开拓将来的路途。”
“一直送到终点?”
“我想,也只能送到终点了。”他说,“这些特殊的存在,他们只能在时间迷宫这样特殊的地方跨越时代存在。”
“其实迷宫本身不算是威胁,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野兽人才是。我仍然不知道它们带来了什么。历史上对思想瘟疫的描绘始终太模糊也太少了。”塞萨尔说。
“思想瘟疫是卡萨尔帝国的诅咒。”米拉瓦强调说,“是外来人的诅咒。是外来人带来了他们的疫病害死了我们。”
“其实我也是外来人。”塞萨尔只好说。
“像你这样的外来人只存在一个。”米拉瓦否认说,“卡萨尔帝国代表的外来人和你不一样。我如果从你这里得到了火与剑,我就会用它们来制裁那些带来了瘟疫的外来人。”
“制裁卡萨尔帝国?”他不禁右手用了点力,随后才意识到不对,把手指放松,“你认真的?好吧,你确实没有不认真的理由,但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米拉瓦不安地轻扭了下屁股,声音都有些发软,刚才有一瞬间几乎是轻声喘息了。那喘息暖呼呼呵在他耳朵上,让他耳朵都有些发酥,麻痒的感觉一直传到了胸口。
“学生?对,特别是你的第一个学生,我会让她知道事情究竟该怎么做。”说到底这里,他态度又坚决起来,“再说了,学生的争端又有什么不对?这就不是教导和求学的延续?她难道还以为自己独占了求学的身份就可以安然无恙了?这当然不可能!倘若把这一笔书写在王朝争端中,即使史书记录也会多一份韵味,后世也会因为这份争端把你的名字记得更清楚。就让她去复兴她破碎的帝国吧,结果会证明谁才是对的。”
第四百五十五掌 蛇行者之王
……
墓室开启时,塞萨尔发现自己认得这地方,他弯下腰,伸手拂过墓室旁的石棺,一时竟有些恍惚。虽然在他走入坟墓的时代,棺材里只余寥寥骸骨和尘埃,但在这个墓室刚被开掘的时代,棺材里库纳人的尸体甚至还未腐烂。
只是,法兰帝国的士兵们劫掠遗物时带着些种族仇恨,手段稍嫌粗暴,不仅破坏了保存尸体的法术,连尸体本身都给拽得歪七扭八。
究竟是劫掠遗物更遭死者忌恨,还是在死者的棺材里忘我地缠绵更糟死者忌恨?塞萨尔也不好说。他把腰弯得更低,姑且把死人摆好位置,回过头时,菲瑞尔丝正和她不知算是过去还是将来的姐夫对峙。
当年矮小的菲瑞尔丝如今高挑异常,双手抱胸站立时,会给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反而那位头颅被切下来也在浴血作战的皇帝成了个细瘦的小家伙,不得不在靠墙的地方盘腿坐下,装作自己看不见。
菲瑞尔丝还小的时候,是米拉瓦无视了她的怨气带走了她姐姐,如今到了米拉瓦还年少的时刻,这感受一下子就返还了回来。
仔细想来,这两人矛盾可比想象中更多,甚至都不只是矛盾。早年间是菲瑞尔丝对米拉瓦的仇恨,晚年则是米拉瓦对菲瑞尔丝的仇恨。菲瑞尔丝不仅是投靠了卡萨尔帝国,还一手加剧了法兰帝国本就岌岌可危的战况,最终甚至给了卡萨尔帝国延续千余年的辉煌。
换作米拉瓦,无论是老米拉瓦还是小米拉瓦,认为她夺走了法兰帝国的辉煌都不稀奇。
阿婕赫端详着棺材里的库纳人,舔了舔狼口,似乎有股本能性的渴望叫她去撕咬、去反噬那些造就了它们的库纳人族群。“你盯着这玩意做什么?想和尸体寻欢作乐吗?”她强装无事地问道。
“这口棺材是你怀上我孩子的地方。”塞萨尔说。
狼女略带嘲笑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不见了,瞪了他好半晌。他拍了拍她的脑袋,抓着她的耳朵晃了晃,然后又挨了一口咬。“开玩笑的,”塞萨尔俯身握住这只小母狼的肩膀,“其实不是在这里。但这里还是给了我非常深刻的记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阿婕赫说。
“这堵墙差点就被你涂成白色了。当时的场面很惊人,真的,我们的孩子一定可以吃得很饱。”
“我一定是被你诅咒了。”
“是你拉着我过来要我帮你挤的。”
“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塞萨尔朝她露出微笑:“你以后会干的事情你想都想象不到。“
听了这话,阿婕赫的眼珠已经泛出了血红色,看起来像是要把他咬死吃下去。
这是种充满兽性和嗜血欲望的眼神,但是,塞萨尔已经熟悉的无法再熟悉了。每次和阿婕赫身体缠绵的时刻,或者说,在和她攀向最高峰的一刻,他都能看到类似的渴望,——她这种渴望是本能性的,要求她把交媾中的雄性咬死吃下去,为的自然是她后代的养分。
他不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地位特殊,才没有在攀向高峰时被她咬死,而是他死在塞弗拉手里的尸体已经被她吃了很多很多,他本人也把自己的血肉喂给她很多很多了。这家伙其实是饱的不需要多余的血食了,于是才懒得顺应渴望,她有事没事就咬他几口,交媾时的吞食自然也就免了。
眼看她表现出威胁的意味,塞萨尔却只把手探到她唇边,随着一阵噬咬和舔舐,她已经满口鲜血,脸颊也泛起红潮,甚至不自觉地摇起了尾巴,撕咬都化作吮吸和亲吻。他把手指取出的时候,她不仅眼睛眯起,嘴唇间也呵出阵阵血雾。
“有体会到我们俩纠缠到难舍难分的感受吗,亲爱的?你看着就像条撒娇的小母狗。”
“你的血里掺了毒药!”阿婕赫一下子又瞪大了眼睛,“我以前把你当成狗吃的时候完全不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我往门那边走了一趟吧。”塞萨尔说着直起腰来,甩掉手指上沾满的唾液,“许多年以后,总是你抓着我不放,用过我之后还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如今她能把小时候的自己留给我,我必须承认,我的情绪好了不少。”
“她真是个混账,”阿婕赫说,“说到底,为什么我要为将来的自己偿还过错?”
“可能在你身上因果的先后并不重要吧。”塞萨尔又拍拍她的脑袋,扯了扯她的耳朵,“不过别担心,我会把这段记忆带回去,用我们这段路弥补她空虚的往昔记忆。”
“我唯一不希望的就是我顺应了初诞者的使命,她就这么接受了,说明她已经无药可救。”阿婕赫挥爪子拍掉他的手,“看到这片黑暗了吗?”她指向他和阿婕赫当年没能进去的黑暗,“这里面就是亚尔兰蒂拿走我的地方。”
“你说是这里……?”塞萨尔扬起眉毛。这可真是了不起,塞萨尔确实没想到,阿婕赫竟然连这种儿时情绪都能掩藏起来,把他完完全全蒙在鼓里。所以,那时候他们不是在石棺材里缠绵,而是在她的婴儿房……
难怪在那之后阿婕赫就不再寻找下一个石棺材了。坟墓和石棺材到处都是,她的婴儿房却只有一个。
“那个时代诞生的初诞者都已经死绝了,”阿婕赫说,“因为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造出一批后代,抚养它们长大,最终成为一支可以独自繁衍生息的族群。然后它们就会衰朽死去,回归真神的怀抱。很小的时候,我依稀觉得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但是菲瑞尔丝总说,人们不是为了他们被要求的命运而存在的。”
“虽然以后的阿婕赫总是言不由衷,不过当时她很认真地对我说,在这个隔绝了灵魂的地方,她可以只生下一个空壳。”塞萨尔说。
“生下空壳?这就能逃过初诞者与生俱来的使命?真是做梦。我看我是时代过的太久,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你连自己也嘲笑可真叫人惊讶。”塞萨尔说,“米拉瓦也就算了,你……”
阿婕赫露出两排染血的尖牙。“我生命的每一年都在变得和过去不一样。这事就不需要你关心了,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能找菲瑞尔丝问清楚吗?”
“为了看看当年遗落在这里的其它野兽。”菲瑞尔丝开口说,“许多年以前,是索莱尔带着一些尚未现出恐怖之兆的初诞者幼体来了这儿。没人知道她究竟藏了几个,但一定不止你身边这一个。”
阿婕赫拉起兜帽,走到一边,垂下双眼,显得对这事毫不在意,只想和石墙融为一体。塞萨尔却听出了一些端倪。
首先,索莱尔带阿婕赫的幼体来这边,多半是她在阿婕赫身处之地察觉到了他的因果,但当时在场的幼体一定不止是阿婕赫一个,索莱尔并不确定究竟是哪一个,就有可能把在场的幼体全都带走,放入智者之墓。
这算是那个环形时间法术的一部分吗?
塞萨尔不确定,不过,接下来的他就有些确定了。既然亚尔兰蒂只带走了一个阿婕赫,法兰帝国也死伤惨重,就说明其众筹群四⑤六壹二⑦九四零它幼体还封存在智者之墓中。
往小了说,这是几个具备不同血脉天赋的野兽人初诞者,往大了说,这更是几支完全未知的野兽人族群。如果有目的不明的野兽人族群带走了它们,补充了目前残缺不全的野兽人种族,这事情的后果就很难说了。
毕竟,现如今的野兽人都是遭受过多次剿灭的残余。
菲瑞尔丝对他伸出手。“现在就跟我过去吧。”她说,“这事情也许关系到你的时代,关系你身后的种族存亡。”
塞萨尔点头同意,看起来她和亚尔兰蒂都有对付这片黑暗的手段,当然追溯到起源,一定是她们先祖记忆中属于骗子先知的那部分。吉拉洛毕竟只是库纳人衰亡年代的末裔,作为残忆,他对这片黑暗也无计可施,先知却是从时间之初传承至今的存在。他伸手和她相握,感觉她纤长的手指把他的手指一根根绕住,似乎颇有感触。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还是有机会…….”塞萨尔犹疑着说。
“不,我一定要把这个难题交给你,要你去找那位大宗师解开我们俩的结。”菲瑞尔丝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一时的爱情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事情了。还有,我说过了,不要走到哪都想着和人缠绵。你是不是在别人的棺材里乱来,把骸骨都弄得到处都是?”
“这是为了亵渎那些神圣和庄严的桎梏。”塞萨尔耸耸肩说,“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逾规越矩,这能让她感到自由。”
“我猜就是你教了阿婕赫这种想法吧,亲爱的?”
“她有时候会叫我父亲。”
“你确实可以算是她的父亲。”菲瑞尔丝说,“毕竟就是你的血肉养大了她。”
“回头我要把这句话说给她听。”
菲瑞尔丝用法术升起一轮圆月,映出一片宛若星光之河的小径让他们沿路前行,朝黑暗深处封存着初诞者幼体的墓室走去。两旁仍然是无底的虚空,看着就像是深渊本身。
“我竟然会和你身份并列?”米拉瓦忽然说了一句,听起来是对阿婕赫。父亲和师长,这两个身份确实相近。“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野兽?”他问道。
“噢,当年的皇帝现在开始和一头野兽比较身份了?不,不对,——你只是做梦梦到自己是皇帝吧?法兰帝国分明就是老米拉瓦一手缔造和毁灭的东西。”
“一如你的现在和将来,野兽。”米拉瓦低声说。
塞萨尔意识到,在场诸人的记忆都止步于法兰帝国挖掘坟墓的年代,更往后的经历还是只有米拉瓦和封在长剑中的亚尔兰蒂知情。塞弗拉对杀戮缺乏渴望,这件事他很确定,毕竟她想杀害的只有他一个,但是阿婕赫不同,她对血腥的渴望从来不分任何人,她一定在往后的战争中造就了巨大的杀戮,说不定还在帝国的历史中留下了属于她的恐怖故事。
思索到此,他穿过一扇黑暗中的石门,再次走过一段星河似的小径,最终踏入一片潮湿的洼地。他脚边有一片剥落的兽皮,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已经有幼兽蜕皮了。”菲瑞尔丝皱眉说,“但这里没有生命的痕迹,被带走了吗?”
话音刚落,黑暗中忽然传来了金属和鳞片摩挲的声响。
“谁?”米拉瓦朗声大喝。
“蛇行者之王要我来向你致意,年轻的皇帝,我是它的第一个孩子。”那声音低沉沙哑,听着不怎么像是个孩子。
米拉瓦手指微微蠕动,他的情绪已经开始亢奋了。“你是来找我的,爬行的野兽?”
“始祖要我带来一个问题,”那声音似乎在叹息,“既然你已回到年少时分,那么,我们因为封印而错过的战争,可还有在后世延续的希望?”
“听起来你们的种群还一无所有。”
“你现在也是一无所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