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没缺过?”塞萨尔问她。

  “看起来没缺过,好吧,是我猜没缺过。”

  塞萨尔思忖片刻,还是把讲述的经历限在了塞萨尔其名,而非他更早的身份。“其实我在贫民窟住过段时间。不过,即使在贫民窟住,对钱的需要也一样多,房租和生活的费用累积下来不是比小数目,在附近能找到的行当给得不多,也攒不下来什么钱。”

  “你听说

  08

  的?听说的可不一定是真的,至少这边矿工挣得很多吧。”塞希雅说。

  “不,”塞萨尔否认道,“我调查过,流传的说法是矿工上一次班能挣十来个但尼尔,这样做简单的运算,有人就觉得他们一个月能拿到的钱有一个半利弗尔这么多。但其实这个日薪是说在最深的矿底挖煤的工人,在不那么深的地方,矿工工资会大幅度缩水。而即使矿洞最深处的挖煤工,他们也是按挖出的煤矿质量和重量计费。如果你挖到了断层,比如说岩石,那你这好几天就分文无收,平均下来的实际收入,——最高的一批也不到流传说法的三分之一。”

  “不到三分之一……你是不是扣太多了?”

  “因为还有一部分支出更繁琐,但占比其实很多。租用矿灯要缴费、给挖出的煤铁称重要缴费、打磨维护工具要缴费、矿区医务室维护和检查要缴费、还有给矿难死的矿工发的抚恤金也是从矿工们的薪水里扣的。”

  塞希雅思索的时间比他更长,似乎无论她开始开口评论还是保持沉默,总免不了涉及一些她不想涉及的话题。

  她左手托着脸颊,撑得脸上的肉往上挤,斜瞥了他好半晌,最后才问道:“你为什么要调查这种事?”

  “习惯?”他自问道,“也许是习惯吧。在哪过生活,就弄清楚附近人的生活。也许只有流亡荒野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关注其他人的生活。”

  塞希雅没有再追问。“你觉得你能在荒野活下去?”

  “单靠我不行,不过,多两个人倒是可以。”

  她看向自己酒杯里的酒,说:“如果你想把所有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那你确实可以去荒野里对着动物说。但我不行,也许所有人都不行。”

  “我觉得知无不言是件很让人精神舒缓的事情,”塞萨尔却告诉她说,“只要选择合适的谈话对象就好,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吗?”

  她笑了:“你可真会说话,徒弟。”

  “可能我也只是会说话了。”

  “先前的调查就不说了,阿斯克里德用你给的法子平息了混乱,你还这么自述未免有些太过份。”

  “他居然不揽功劳吗?”

  “就你这身份,什么人会揽你的功劳?”塞希雅拿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别的不说,你的事迹至少在诺依恩中上层传出去了。阿斯克里德如今对你评价很好,你和你那父亲的关系,也许你们的指挥官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这事比较复杂。”塞萨尔说。他心想自己总不能说他就是个冒名顶替者,顶的还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私生子。

  他干的事情,其实就好比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位时,有个叫塔拉坎诺娃的人假冒前女皇伊丽莎白一世并不存在的亲女儿,还自称是俄罗斯皇位的顺位继承人到处招摇撞骗。事实上,这个私生子并不存在,他这个贵族身份也子虚乌有,要不是靠着神殿这棵大树,他早就被押入大牢然后秘密送回塞恩伯爵的祭台了。

  “不管事情复不复杂,我想,以你表现出的能力,当个外交家或者治理一座城市都可以办得到。即使不在诺依恩,去其它地方,靠你的事迹自荐也不是难事。”塞希雅说,“每个人都有他们能做好的事情。”

  “你觉得我不能把那些比试做好吗?”塞萨尔反问道,“不管是路上召开的骑士竞技,还是那些会来找我的表兄弟、表姐妹?”

  “如果你能在自己擅长的事上混出名堂,你也不需要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敌意。”她说。

  “我其实并不在乎我能把一件事做的多好,因为人总是更重要一些。就像你提出领着我把路上的骑士竞技都打个遍,我答应下来,不全是为了靠骑士竞技赚钱和谋名声,更多是为了和你能长期搭个伙。”他说。

  “你莫非对自己的识人很有信心?你前半生都是在城堡里过的吧,能见过几个人?又能真正接触几个人?”对方毫不在意地反问道。

  “未必把人完全看清楚了才能靠得近点。我觉得有时候两者完全是重合的,如果不多做些尝试,那就永远都认不清楚其他人了。”塞萨尔平静地说。

  为了表达自己不只是说说,他握住塞希雅端着酒杯的右手,低头吻在她食指尖上,在那里停了一会儿,还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视线和她对视。

  雇佣兵队长深吸口气,然后徐缓呼出,扑在他脸上带着股馥郁的酒味,不过这里两个人都笼罩在一股酒香中,也就无所谓这事了。塞希雅饱满的胸口起伏不定,看着也有些心跳变化,当然这确实是种调情的游戏,只是不怎么露骨而已,但凡有那么些好感,有所悸动并不奇怪。

  “你吻的是刚把你鼻子打歪的手指。”塞希雅说得更平静,不过也好,反正她的态度已经有所变化了:之前她显得太满不在乎了。

  “这种感觉是很难受。”塞萨尔故作难

  09

  过,“不过也挺新奇。就当我吻它是为了表达自己原谅了这只伤害过我的手指吧。当然我还是很记恨你打我,老师,我原谅的只是这根被迫跟随主人打人的食指,和你本人没关系。”

  “你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恼火啊。”

  “好吧,那你能单独原谅它吗?”

  塞希雅闻言温和一笑,然后把食指往他嘴里按,和拇指扣紧,揪着他的嘴皮把它往上拽了起来,拽得他皮肉都变形了。“不能,但我可以单独惩罚它。”她一边挂上了灿烂阳光的微笑,一边把他嘴往外拉,“我不是在惩罚你,徒弟,所以你千万不要替你的嘴皮子抱怨,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老师,你说得都对,我替它跟你道歉。”

  ……

  最后一声宵禁的钟飘来,除了狗坑矿区连轴转的夜间矿工和部分黑产人士,所有人都回了各自的房间。

  院落里寒风刺骨,塞萨尔送塞希雅去旅馆的另一栋建筑,而后裹紧了衣服,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从花园的小径回来。路边的树丛中有种白色的小花叫月亮花,因为会在月亮下转变色彩,变得幽幽泛蓝。他觉得它和半夜里对着月亮发呆的无貌者莫名契合,于是摘了朵带回去。

  狗子问这有什么意义,塞萨尔想了想说是人们用它表达爱情。狗子又问他,他跟她表达爱情究竟有什么意义,然后他就被问住了,答无可答。诚实地说,跟一个没有性别也没有人类思维的存在说这话确实很荒唐,在菲尔丝看来,他可能是在对一株会模仿人类说话的海葵示爱。他思来想去,最后把花插在狗子发间,握紧她的手说,不要提问,悉心感受就好。

  塞萨尔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也许就是喝多了。

  等狗子继续对月亮发起了呆,他转身走开,打算去清洗满身的汗味。绕过屏风,他就看到了缩在水盆里的人。

  菲尔丝的黑眼圈好像更重了,又也许是脸色更阴郁了,一缕缕湿透的发丝胡乱落在肩上和胳膊上,漂浮在水面上。虽然都出了趟街,但他全身都带着尘土和烦乱,她看起来却纤尘不染,散发着光辉,幽深的蓝眼睛像是湖中的女妖一样,并不在乎那些来自他人、他事的烦乱。不过等她看到塞萨尔走了进来,她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仿佛是忽然找到了可以施加恨意的方向一样。

  他扬扬眉毛,止住步伐,转身往回走,但她可能是用了什么巫咒,一下就跳出去扑到了他背上。他本来就身体疲倦,肌肉酸软,这下被她带得往前摔,直接扑倒在地。她想挥拳打他,但是打这么个皮糙肉厚的人好似挠痒痒,于是她又张嘴咬他的耳朵。

  这一下看着和以前截然不同,竟然像是要把他耳朵咬下来。塞萨尔立刻捏住菲尔丝的腰,把她挟了起来,抱到面前,趁着她两条腿乱踢胡乱扑腾,他给她转了个身,抓住她的后颈和她的屁股把她举起来。这家伙一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诅咒他,一边双腿撩起在半空中乱踢,却怎么都踢不着人。

  最终等菲尔丝挣扎不动了,塞萨尔才缓了口气,把她放回到床上,和她无言瞪视。

  “呃,我可以先解释一番……”

  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她就开口说,“你先转过去。”

  塞萨尔闻言转身,猜测菲尔丝想踢他两脚,没想到一股潺潺流水声竟然从他身后传来了出来。床边上真的有水盆吗?

作者 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