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后来我发现,这三个问题只是个假象,当时甚至都不是你在说话,先祖。”菲瑞尔丝否认说。塞萨尔发现骗子先知的微笑稍有停顿,似乎不知如何作答。他忽然意识到,她抛出了一个令骗子先知也感到困惑的回答。

  对方托着下颌沉吟起来。“你说不是我在说话…….”

  “梦对我说,它可以成为我的新母亲,它还说,它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骗子先知说,然后补充了一句,“从我到亚尔兰蒂的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也不记得,”菲瑞尔丝说,“但我的灵魂记得,那个没有我,——或者说没有菲瑞尔丝存在的灵魂,她记得。”

  “你剖开自己的尝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菲瑞尔丝微微摇头,“梦对我说,在比先民更早的年代,它在一个快要干涸的泥坑里遇见一条鱼,于是它说,你快死了,从泥坑里走出来吧。但鱼说,它没法走出去,它没有能够站起来的腿脚。于是梦说,我是你们的母亲,我知道你只是忘了自己还能走,所以快出来吧。于是鱼照做了,它走了出来,然后弯曲膝盖对它下跪,成了它的第一个仆人。这些仆人到现在还在我们学派的湖泊中崇拜着它。“

  “你是说湖底那些鱼人……”

  “梦说它遇见了一个没有眼睛的苍白的妖灵,然后叫他睁开眼睛,他做了,然后认它为母亲。梦说它遇见了一只毛皮漆黑的古猿,然后叫他把身上脏污的兽毛褪去,穿上衣物,他照做了,然后认它为母亲。梦说它遇见了一团缠结的藤蔓,然后叫她从树上下来,她照做了,然后也认它为母亲。梦说这里面有法兰人,有库纳人,还有我们。”

  “一种原始的神话叙事。”塞萨尔出于严谨的学术态度评价说,“考虑到真龙的存在,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可信,但是太原始了,所以也不那么可信。”

  菲瑞尔丝拿手指戳了下他的腮帮子,顿时就叫他脸颊麻木,说不出话来。

  “梦说了很多很多类似的故事。”菲瑞尔丝说着看向骗子先知,“它最后说,是它教会了库纳人睁开眼睛,也是它教会了法兰人褪去野兽的毛皮,更是它从一团有灵性的藤蔓中启发了我们的先祖。它说它就是所有人的母亲,它可以教会我一切。”

  “但你们的知识都是我一手研究和传承下去的。”骗子先知说。

  “我问它究竟要教我什么,它却说,首先,我要承认它才是我真正的母亲。然后它问了我三次,每一次都要我承诺相同的事情。”

  “你想说这就是我认为的三个问题……”

  “梦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先祖,”菲瑞尔丝说,“就是我是否接受。我虽然困惑,还是接受了。”

  “第二个问题是让你再说一次?”

  “我还是接受了。”

  “第三个问题是要求你最后再确认一次?”

  “我问它姐姐是不是也接受了同样的事情。它却反问我,难道我不想像故事里一样对塞弗拉说,你应该站起来和我说几句话吗?是的,她的喉咙是受了伤,说不出话,身体也有很多腐蚀性的损伤。但是,只要我同意接受它,认它当自己的母亲,我就可以让她说出话来,让她像刚生出来一样健康。它说,这将会是它给予我的第一个奇迹。”

  “第一个奇迹吗……”骗子先知沉思起来,“我还能记得,当年我从一个将死的孕妇腹中诞生,每走一步,我就会长大一岁。我其实从未追问过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只当是学派预先准备的法术。”

  “你是想说,我们每代人都有一个这样的奇迹,只是我们从未意识到。包括你也一样?”菲瑞尔丝问她说,“这话对任何人都对,哪怕对我姐姐也一样,但对你,先祖,我觉得对你不一样。我觉得你和梦里的它很像,太像了,像的不可思议,就连它讲给我的故事,也和你当年创造诸神殿信仰的事迹毫无差异。”

  “你这么说,我可听不明白。“

  “我猜你也不明白,先祖。可没关系,因为我还知道,你是我们这一脉的先祖记忆里唯一一个没有和任何人相爱的。其他人最靠近你的时候,也只能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这十几代人里,每一个先祖都蜷缩在后人的记忆中,任由她们注视自己的记忆,感受自己的人格,只有你像个观察者一样站在高处。”

  骗子先知摊开手,“你的怀疑有些过分了,亲爱的。你现在说的这些,不都是凭空臆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

  “我想是的,”菲瑞尔丝说,“但我认为,你是个正被一点点补全的东西。每一个时代对智者之墓的探索都非无功而返,都会以一场巨大的牺牲取出你的一小部分。这就像塞萨尔取出我的一小部分一样。如此逐渐累加,就可以避开智者之墓的封印把母亲取出来。”

  骗子先知歪了下脸,却没有说话。

  “我经常在想,”菲瑞尔丝说,“我想到了叶斯特伦学派这一代,想到了比我们还早的库纳人的一代,还想到了那个面孔漆黑空洞的库纳人贵女。我想,这样的牺牲已经有很多次、也有很多代了。随着时代逐渐过去,你正在变得越来越完满。”

  “真是奇妙。”骗子先知说,“你和你的塞萨尔一样,都很擅长描绘自己想象中的故事,是这样吗?但我要说,我对我的三个问题印象深刻。第一个,想想看,你的族群,你的学派,你的姐姐,还有你看到的所有人,他们都在努力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情,不是吗?”

  “我觉得这些事情有个基本的理念,就是族群内部互相帮扶的道德义务。”塞萨尔又开口说,“你在这里故意提问,是想歪曲哪个词的含义吗?”

  骗子先知和他对视了半晌。“第二个问题是,”她说,“你的族群和国度正在不分情理屠戮野兽,灭亡精类,你的学派却把它们藏起了起来,给了它们逃向荒原的生路。你的姐姐为了惩罚不听话的仆人就把他们杀死埋进花园,再过不久,她也一定会把你手里这个不听话的仆人变成肥料。”

  说到这里,她张开双臂,好似在表达无奈。“你的学派前脚给异类一条生路,后脚却对奴隶们的死亡视若无睹。和你的族群、你的国度一眼,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彼此间却又是互相矛盾的。你认为谁对呢,亲爱的,还是说,谁都不对?”她问道。

  塞萨尔迎上她的目光:“这是因为法师一直都和精类野兽走得更近,存在相当程度的利益交换和共生关系,即使站在法兰人族群这边对抗野兽人,他们也会私下对自己过去的盟友网开一面。法兰人则是在族群灭亡的灾难里选择了最容易理解、也最容易团结所有人的口号,把它当成旗帜,然后一直延续到了后世法兰帝国的时代。”

  看到骗子先知视线越来越锋利,他摇摇头,继续说:“这些都是历史遗留的矛盾,是生存和族群利益层面的问题,不是个正义和公道的问题。你非要拿这个词来套话,我觉得你是在骗小孩。”

  他们俩又无言对视了一阵。然后她说,“最后我问你,菲瑞尔丝,既然你认为他们都不对,那么,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实现你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你会接受吗?即使所有人都不认为你是正确的,你也可以带着你的信念实现它,完成它,因为,你接受了我给你的伟大知识。”

  塞萨尔还想抬杠,菲瑞尔丝却又戳在他腮帮子上,弄得他嘴巴又麻木到说不出话来。“我是拒绝了你第三个提问,先祖,因为我觉得姐姐一定答应了你,但是我不想变得和她一样,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得到先祖记忆。”她说。

  “你的理由真是充满童趣。”骗子先知评价说。

  “但是我答应了梦,”菲瑞尔丝又说,“我答应了三次,认了它当母亲,然后塞弗拉就完全恢复了,不仅如此,她也可以说话了。我是没有接受你的先祖记忆,但在那之后,我就常常感觉到智者之墓的召唤。”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在我逐渐剖开自己之后,我发现先祖记忆其实就在那里。我答不答应你,只决定了我能不能看见它,我答应了梦中的母亲,才是用一个奇迹换取了我的终点。你和它一个在表一个在里,一个刻下灵魂的呼唤,一个刻下人格的指引,我不觉得你和它没有关系,你们只是负责的层面不一样。”

  “你觉得智者之墓是我们所有人的终点。”骗子先知说。

  “是我们所有人的终点,先祖,但不是你众筹群肆伍陆①②七九四零的终点。”菲瑞尔丝说,“上一代人,也就是那个库纳人学派,他们在智者之墓中全部死亡,连记忆都没有留存下来,只有你侥幸逃生,开启了下一代人的命运。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也就是叶斯特伦学派的人全部死亡,连记忆都没有留下来,也只会是你继续侥幸逃生,再开启下下一代人的命运。到那时候,你觉得,会是谁来开启它?”

  骗子先知下意识看了塞萨尔一眼,菲瑞尔丝也瞥向他。他眨眨眼,不禁指向自己,“什么?我吗?”

  “上一次,”菲瑞尔丝颔首说,“是我敬爱的先祖来到一个法兰人的部落酋长身边,用他的女儿开启了叶斯特伦学派的第一代记忆传承。这一次,我敬爱的先祖来到你身边,在你了结了这一代人对智者之墓的探索、在你断绝了叶斯特伦学派的记忆传承之后,就会是你的孩子来开启下下一代传承。”

  塞萨尔有些犹疑,“这……”

  “我非常、非常难受,”菲瑞尔丝又说了那句话,“我和姐姐不一样,不管怎样,我爱我的家人,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姐姐,我的塞弗拉,从她身上分出来的塞萨尔,还有我的阿婕赫,还有我的后人,那个在千年后一直追逐我身影的女孩。我想到这些人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要前赴后继不顾生死地探索智者之墓,我就觉得很空虚。不管是认为自己会断绝记忆的传承,还是认为自己会延续记忆的传承,不管他们目的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只是从墓中带出你的一小部分。想到这件事,我就异常的……”

作者 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