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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庇护所,更像是一处刻满诡异符咒的暗室,和塞萨尔最初醒来的祭台相比,也只有两倍大。一张草席铺在地上充当床铺,菲瑞尔丝把那团血红色的阴影拖进来就去争吵了。塞萨尔端详了一阵草席上的自己,发现他已经看不出外貌特征了,仅仅勉强具备人类的轮廓。

  菲瑞尔丝似乎想让他躺舒服一点,把他的手臂都放到了身体两侧,还让他仰卧在这里,但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的形影虚实不定,时而坍缩时而膨胀,若非以暗室里血光闪烁的符咒封禁在此,恐怕会当场化作漫天血雾。

  往暗室外看,猩红之境的密林也一样幽暗深邃,深红色的树木像人类剥了皮的肌肉一样纠缠交错,堵塞了天空,覆盖了大地,完全封住了每一个方向的视野。这地方充满了芬芳的血腥味,就像是浓郁的酒香,让人想要从里到外融化开来,解体成零碎的器官和骨肉。

  充满了渴念的树木根系正在黑暗中缠绵蠕动,发出爱欲的叹息声。被遮蔽的天空中似乎在降下血雨,沿着挤成一团的树木缝隙淅淅沥沥洒下,黏稠而污秽。

  塞萨尔看到不远处树木枝条相互缠结,化作一具具没有皮肤的赤裸尸体,艳丽而诡异。它们吊在树梢上摇摆不定,呼唤着庇护所中的所有人。

  血雨沿着那些拟态尸体的头顶缓缓流淌,在它们掰开来的双腿处化作氤氲的红雾。

  自从梦境被荒原取代之后,塞萨尔就没有这样深入过猩红之境了。哪怕只是骗子先知的记忆,也让他情不自禁地压抑了呼吸,收敛了欲望。

  沉入猩红之境的呼唤中,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唤起的渴望和抗拒相互交错,矛盾的感受无法言传,令人不安。他看到那些树木的拟态,就能想象出一个受诅咒者深入密林,沉沦在此,然后永世都被欲望笼罩的结局。

  作为一种纯粹的理念追求来说,它可以称为道路的终点,但作为完整的人来说,这就是完全摒弃了自己。无论余下的是欲望、是圣洁、是理性,还是其它任何东西,最后诞生的事物都称不上是人,而是另一种带着邪性的东西了。

  塞萨尔半跪在草席前,端详着当初的他自己,审视着他可能的结局,思索间,米拉瓦那让人过耳不忘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很轻,却像画眉细语一般让人无法不去注意。他能听见他呼气的声音,和他耳朵贴得很近,扑面而来时就像飘忽不定的暖风,他自己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对他如此耳语。

  “听。”米拉瓦说。

  菲瑞尔丝和亚尔兰蒂的声音越来越响了,用的是法兰人早年的语言,虽然和后来的时代有发音和用语差异,但是不难辨识。

  塞萨尔听到菲瑞尔丝质问了一句,然后是亚尔兰蒂的回话。“他已经回不去了,”她说,“但他往上攀登也通不过那扇门。所有无法回头的人都会被永世困在那儿,变成和时间一样不朽的浮雕。你保不住你找到的这家伙,一丝一毫都挽留不了,无论你认为自己的感情有多深都不行。”

  漫长的沉默,接着米拉瓦呵了口气。他似乎在组织语言,看起来他也是刚从叶斯特伦学派的先祖记忆里找到了解释。

  “门是一个隐喻,并不当真是一扇门。”米拉瓦说,“法师们用它描述道途尽头的界线,寓意为你能走过这扇门,你就能抵达诸神的境地,超越时间的束缚。他们认为时间就是这个界线的体现,在界线之内,是这个世界已有的一切,在界线之外,是我们这些活在时间里的生灵必然无法认知、也必然无法理解的东西。”

  “所以他们为什么想走过这扇门?”塞萨尔问他。

  “法师们不甘心自己要对诸神殿低头。他们认为,诸神殿只是对不可知的诸神低头跪拜换取恩赐的奴隶。”

  “那走道途走到门前的为什么是我?他们自己为什么不走?”

  “因为早些年间死在那扇门前的伟大法师太多了。”米拉瓦解释说,“不止是法兰人,库纳人也有多到无法想象的先哲死在那里。他们在记录中说,试图穿过那扇门却失败的人都会被困住,变成和时间一样不朽的浮雕刻在门框上,永世无法返回。此时留在现实中的,仅有一个面孔像白魇一样空洞的残缺之物。”

  塞萨尔想起了那位库纳人贵女。

  “你是说这种事情发生的太多,后来法师们就开始拿奴隶探路了?”他问道。

  米拉瓦轻轻颔首,“把有资质的人送到门前的法子已经很稳定了,但有去无回始终是个巨大的问题。到了后来,这个探索的任务就转移到了法师们的奴隶头上,随之而来的就是强加的道途。你和塞弗拉,你们俩就是这个时代最靠近那扇门的道途探索者,当然说白了,就是献祭给真知的奴隶。”

  “也就是说,抵达界线的法师们只会在门前看一眼,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跨过去就回头离开了。但他们会把道途奴隶送过去,强迫他们跨过门扉,观察他们的结局并写下真知记录。”

  “他们相信真知记录日渐累计,总有一天可以找到法子。”米拉瓦说。

  塞萨尔一言不发,接着他听到了菲瑞尔丝的哭声,起初还很低微,像是种啜泣,“但我承诺过,他也承诺过……”

  “你们总喜欢把互相欺骗当成意义非凡的承诺。”亚尔兰蒂对她的妹妹说。

  塞萨尔在她的话里听出了骗子先知的话术。现在看来,这家伙在米拉瓦的时代真是无处不在。

  “我和菲瑞尔丝在当年互相承诺过什么东西吗?”塞萨尔有些困惑。

  米拉瓦用食指按了下自己的嘴唇,“你在给亚尔兰蒂当玩偶的那些年,人们都知道皇后的骑士对菲瑞尔丝特别照顾,还有不少死在了战场上,血溅了她一脸的事情都经常发生。老米拉瓦一直以为,只是亚尔兰蒂吩咐她的骑士优先保护自己的妹妹,要求他们为此前赴后继的牺牲,仅此而已。不过现在看来,其实是你放不下过去。”米拉瓦说。

  “倒也能理解。”塞萨尔说。

  米拉瓦叹了口气,“我想这种事发生的太多,菲瑞尔丝迟早会发现古怪。比如说每个骑士都太相似,每个骑士都在她面前沉默不语,每个骑士都有着相似的气息。再加上塞弗拉对亚尔兰蒂的每一个骑士都有莫名的关注……”

  “如果菲瑞尔丝在前一个死去的塞萨尔那里留下一句话,再找到下一个塞萨尔,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出来,事情就很好猜测了。”塞萨尔说。

  “总会发生的。”米拉瓦说,“看你这种情况,你当年的意识已经很混乱了,透露出蛛丝马迹并不奇怪。这满屋子的法咒都是为了维持你的形体和理智。”

  “为什么?”菲瑞尔丝忽然抬高了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难道希望就这么……”

  “因为就是没人能做到这件事。”亚尔兰蒂说,“每个见过门上那些浮雕的人都会出去,除非他们没法回去,或者认为真知能让他们的结局和其他人不一样。”说到这里,亚尔兰蒂又顿了顿,话语带上了玩味,“对这家伙来说,或许还要加上爱情?”

  塞萨尔走上前去,端详了一阵亚尔兰蒂脸上的神情,虽然相貌不再是少女,气质却透出一丝当年的味道。

  他一边观察,一边思索。这家伙看起来是个雍容华贵的皇后,心理层面却还是城堡里那个十来岁的少女。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亚尔兰蒂却还把他当成从她妹妹那里拿走的玩偶,话语里对这一切都不在意。

  许多年以前,是十多岁的少女和自己不到十岁的妹妹,许多年以前,是依旧十多岁的少女和她已经……

  这时候,米拉瓦已经快把嘴唇咬出血了,他对老米拉瓦的遭遇异常不忿。“那个失败者……他竟然会对这种邪物痴迷发狂。”他的语气平稳却缓慢,似乎在竭力压抑内心的颤抖,“就算老米拉瓦是我的一种可能,也一定是最糟的可能。如果我知道亚尔兰蒂只是她先祖木偶剧团里的表演家,是一个蜷缩在别人手心里的邪物,我的帝国怎么会如此失落?”

  塞萨尔侧脸看过去。“我得提醒你,法兰帝国是老米拉瓦建起的帝国。”他说,“就算他后来失去了一切,以你的年纪,你也才刚到跟着索莱尔四处拜访的时间。”

  “我知道。”米拉瓦缓了口气,这话说得倒是很从容,看来他已经做了不少心理建设。“不过,只要我杀了他,他的一切就众筹群四五六①贰⑦玖四零会理所当然由我接手了。”

  “你真要杀了以后的自己,然后接替他?”

  “为什么不?”

  “以我的立场……”

  “因为你是以后的塞萨尔,你看着这一幕会觉得很不适。”米拉瓦轻声说。

  “我不太想承认。”塞萨尔说,“但你已经知道了。”

  “我会活下去,会走出智者之墓,会前往后世……”米拉瓦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们都会活下去,会走出智者之墓,会回到你的时代。这是我唯一需要的。在那之后,你就不必再关注我去哪里了。我会带走你忧心的诅咒,带走智者之墓的恐怖,把亚尔兰蒂和她的先祖记忆也都一并带走。无论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它们都不再会是问题。”

  塞萨尔觉得自己一定是往回缩手了,因为他攥得更紧了。

  “先说说这边的事情吧。”米拉瓦说着握得更紧了,虽然是只白皙纤长的手,却很有力,“在这个时间点,当初你和塞弗拉都已经站在了道途的最后,无法再后退一步。你们跨过去就是有去无回,困死在所谓的门中,你们不跨过去就是在猩红之境迷失,再也无法抵抗它的呼唤。看到密林中那些尸体了吗?他们都是受诅咒者困死在猩红之境的下场。”

  “我能看出来一些。”塞萨尔说。

  “菲瑞尔丝必须做出最后的抉择,亚尔兰蒂也一样。前者四处奔波却无法挽回,后者还在像个孩童一样把你捏在手里玩耍,玩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你已经要损坏了,真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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