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斯特伦学派的城堡四面环湖,位居群山深处,右侧一条结冰的河水贯穿道路,前方则是深不见底的湖泊一隅。此时湖水激荡,鱼群跃起,十多条背生红鳍的人鱼从水底跃出,扑上岸来,刚落到他身侧不远就朝激荡的湖水跪了下去,看着不敢反抗分毫。

  塞萨尔从来不知道叶斯特伦学派的领地里有这类物种,不过,就在刚才那名库纳人贵女的房间里,他已经见过它们手脚带蹼的祖先了。既然戴安娜从未提过,这支来历不明的族群多半也是在王朝更迭中迁移去了荒原深处。

  此外还有多只深蓝色鳞片的水蛇从湖中游出,目光敏锐,似能口吐人言,爬到他们身前时猛然往后张望,吐出几口寒意十足的雾气,随后就迅速离开了。这些水蛇小的粗如人类手臂,大的看着能把成人囫囵吞下去,所经之处都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面。

  河水本就结着层薄冰,湖面洁白,湖底呈现出深不可测的深蓝色,此时越来越洁白,好像覆上了一层又一层白霜。巨大的波涛往前升腾,看着几乎要淹没他们,却悬在他们头顶高处并未落下,好似一条巨龙正悬在半空中俯瞰大地。

  米拉瓦刚才还在挣扎,现在也惊得忘记了动弹。只见那些波涛缓缓结出白霜,破碎的冰块或是碰撞粉碎,或是堆积凝结,只见在湖面中间,有一轮皎白的圆月缓缓浮出水面。

  直到白月带着涟漪低下,塞萨尔才看到它是什么。那是个一张由剔透白霜和无数薄冰构成的女性脸颊,和磨盘一样巨大,如果她拥有全身,应该可以把他像布偶娃娃一样抓在手里举到半空中。她的眼睛是猩红的,就像那名骗子先知,看起来渗着血,嘴唇的色泽也鲜红艳丽,两唇之间却是冰锥构成的利齿。

  “还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吗,米莱?”她用轻柔的声音说,“过来,来到我身边。”

  塞萨尔忽然意识到,他挟在胳膊下的米拉瓦不是后世的米拉瓦,他的记忆还处于年少时分,尚未经历后来的背弃,——虽然亚尔兰蒂这人本来也谈不上什么背弃可言就是。她只是顺应着古老意志的期望玩耍漂亮的布娃娃,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一个漂亮的布娃娃,能说把自己捡起来玩耍的女孩是在和自己相爱,能说女孩嫌它旧了还找到了更漂亮的布娃娃,这就是背弃了自己吗?

  米拉瓦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我梦到过你,我……”

  “我的意志寄托就在那女孩的灵魂里,米莱,她是为你而生的,甚至在你尚未出生的一刻,她就在关注你了。真是抱歉,梦境断断续续,我始终没能给你昭示完整的路途。那时你觉得圣父无法理解你的信念,却不知道你拥有她也无法企及的前路。过来握住我的手,亲爱的,全世界的帝国子民都会为你欢呼,带着前所未有的荣誉。”

  米拉瓦抬高了声音,“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说出来!”

  塞萨尔发现这人有个想法,别人帮他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倒是和自己最近的看法有些出入。当然,也可以认为他对地位低下的人怀有骄傲,可以随意对待,却因为索莱尔的原因,对不比他地位低下的存在怀有戒备,秉持着另一套相处的方式。

  “你的爱情,——只要你的爱情!”她哀声叹息。

  冰霜之女靠得更近了,波涛下破碎的冰凌已经构成半裸的人体,看起巨大无比,幽幽泛蓝。她确实可以像抓布娃娃一样把他捏在手里把玩。

  塞萨尔发现她在索莱尔的箭矢中受了重创,若不如此,她也不会只出言蛊惑米拉瓦,要他拖累自己的脚步。

  当她几乎要遮住那群人鱼时,塞萨尔发现她眼神空洞,好似两枚假眼。霎时间,他想到了白魇莱戈修斯用来掩饰自己的人脸面具,——她这张脸和莱戈修斯的人脸一样虚假,她的眼睛也和莱戈修斯的盲目一样空洞。揭开面具,就能看到那片黑暗。

  “你说的话确实挺动听。”塞萨尔忽然开口,张口就要把莱戈修斯的事情添油加醋编排到她头上,“但我还想问问,你给这孩子送去梦境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给我送来梦境?你许诺说要给我戴上王冠,现在又说让全世界的帝国子民为他欢呼,莫非你所谓的全世界还有两个,要一半归我另一半归他不成?”

  她微微侧过脸,塞众筹群肆五六一二⑦九肆零萨尔觉得有个骗子先知正在她这张脸底下凝视自己,她似乎想要质问自己的谎言却不知从何开口。如果是从爱情之事着手,此时的米拉瓦根本不懂情爱之事算是什么东西,说了也毫无意义,会被她一句话轻轻带过。但从帝国疆域着手,这男孩一下子就被戳中了最敏感的地方。

  他们俩都知道贯穿米拉瓦一生的是什么。

  此外,这话也不完全是谎言,——它在此时和过去是谎言,但在将来不是谎言。也就是说,在亚尔兰蒂看来,它是尚未发生的注定之事。

  既然亚尔兰蒂说她在当今时代会选择塞萨尔,就意味着她说给米拉瓦的话也会原封不动给塞萨尔说一遍,包括所谓的梦境也会给他送来一遍,话语和梦境的细节会略带差异,核心却丝毫不会变。

  只要让自己的视野跨过时间的尺度,不用因果论而用目的论,把这件事概括为只要她存在就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她就否认不了半点。亚尔兰蒂这个人的性格是,她不在乎自由意志和选择,她只是享受已经注定的命运,享受那个过程本身,——她先知道了自己会走向怎样的结果,然后就沿着通向结果的路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安之若素的享受,心里既没有负担也没有不安。

  塞萨尔认为,所有接受那个古老意志的人大抵都是如此。与其相反的,则是她的亲妹妹菲瑞尔丝,许多个时代以来唯一逃开了血脉命运的人。

  对塞萨尔来说,这就是一句随口说的谎言,对亚尔兰蒂来说,这却是确凿无疑的真实。她能否定自己的信念吗?

  “秩序破碎的年代,会有许多自封为王的人交战厮杀。”她忽然开口,看起来是亚尔兰蒂在说话,“最终胜出的,就会是唯一的成王者。你和其他人的区别在于,其他人失败时会成为米拉瓦脚下的石子,被踩得粉碎,你却会带着我的预兆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忠心辅佐他……”

  “要是我说我本来就没有王冠可戴呢?”塞萨尔高声喊道,“要是我说你眼里的注定之事只是你视野受限,只能沿着狭窄的井底往上窥探呢?说到底你也不知道卡萨尔帝国是从哪来的吧?因为那是另一个未长成的真龙造就的罪孽,你对这个层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你……”

  米拉瓦忽然伸手抓向他胸口,握住了索莱尔给他的那枚水晶箭矢。星光闪烁,塞萨尔看到他喃喃自语,从中激发出更强烈的光。他的眼睛也变得璀璨无比,漆黑的长发中现出星辰的幽影,呈现出半透明的深蓝色,和当时一箭穿透熔炉之眼的索莱尔极其相似,俨然一个虚幻飘渺的少女。

  “那是圣父的遗物,是本该属于你的东西,米莱!”冰霜之女也像塞萨尔一样张口就开始胡说,塞萨尔觉得现在说话的人一定不是亚尔兰蒂,是那个骗子先知。她这堆先祖意志各有各的擅长,她也许是最契合的一个,但一定不是最擅长欺骗的一个。“抓住它,握紧它,把它带走!”她高声喊道。

  她说着用力往前挣扎,塞萨尔看到波涛随着她的动作越发汹涌,已经淹没了跪在地上的人鱼,层层薄冰在她的外壳上破碎重组,越堆越多,已经明显构成了一具苍白的身躯。在几个心跳的时间里,她就完成了上半身的构建,几乎有十多米那么高。

  她已经向他伸出手,狗子却还没找到方向,抓住他的手腕犹疑不定。就在这时候,塞萨尔听到米拉瓦痛苦的喊声,好像他蒙受了什么不公的冤屈一样。

  “这不对……”米拉瓦抓着索莱尔的箭矢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

  “为什么她自己拥有无人知晓的美梦,轮到下一代,她却给我这样的东西?”

  塞萨尔顿了顿,“你看到了索莱尔最早的记忆?好吧,我得说,至少她给你的生活环境——”

  “别为她解释了,”米拉瓦摇头说,目光似乎有些阴暗,“往湖泊里扑过去,出路就在那边。”

  还没等塞萨尔考虑这位法兰皇帝微妙的情绪变化,狗子已经拽着他扑了出去。此时水流起伏已经如同海啸,咆哮着拍向湖岸。他迎着水流扑了进去,感觉自己就像激流中的树枝,好在,是有条丝线牵引着的树枝。他一边被拍得浑身湿透四肢发痛,一边被无貌者丝毫不受影响的步伐拽向唯一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塞萨尔忽然脚步一个趔趄,从湖底扑倒在马车座椅上。身侧的亚尔兰蒂意识晕厥,昏迷不醒,看来不久前遭受的创伤还未恢复。考虑到她竭尽全力掀起的湖泊,说不定伤势还变得更重了,一时半会不需要担心。

  再说这地方目前还是米拉瓦主导的残忆,是那位已经遭受过背弃的法兰皇帝,比当年的男孩好交流的多,只要开诚布公地谈谈……

  “我想知道亚尔兰蒂的一些话是真是假。”听这声音男女莫辨,塞萨尔闻言不禁皱了下眉,——残忆交替的时候还是出了些岔子。他抬起头,看到说话人就站在他边上,那人继续说,“你还站得起来吗?”

  “我觉得……”

  “你是说伸手扶你起来?我不太习惯……算了。”塞萨尔感觉一双手扶在他双臂下,细致柔软,微微发潮。这略带不忿的语气让他的感觉更不祥了。抬起头就是那个策马追赶索莱尔的男孩,法兰皇帝呢?有能耐蒙蔽亚尔兰蒂意识的人去哪儿了?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感觉有些头疼,“容我问一句,你还记得许多年后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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