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爱着人本身的人,我的看法对吗?”米拉瓦说。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塞萨尔说。
“人们爱的大抵都是自己心中的幻象,所以,你这种人才格外稀奇。不过,你爱的该不会是像白魇一样发掘人心底里的黑暗和阴影吧?我希望不是。”
“我也很好奇你爱慕的究竟是一个女性本身,还是她背后承载的文明和历史,陛下。”
“看起来你在追溯我们的残忆之前做过调查。”米拉瓦不予评价,“这倒是件好事,因为无知是一种罪孽。如果说受人蒙骗的人是在当欺骗者的奴隶,无知者就是在做这个世界的奴隶。我看待它们,就像看待牧栏里的牛羊。”
“我来这里,也只是为了找回一些尘封的往事而已,陛下。单就这点来说,后世的法兰人对你们的事情可谓全然无知。诸神殿抹去了一切。”
“诸神殿!”米拉瓦摇头叹息,“和有族群之仇的野兽人比起来,推动我们覆灭的人类同族更为可恨,但和推波助澜覆灭帝国的诸神殿及其信众比起来,发起战争的另一支人类族群反而不值得在乎了。”
塞萨尔心想他这矛盾转移的还挺成功,不过没等他继续谈论诸神殿,这位法兰皇帝就话锋一转。
“如果还是当年,”米拉瓦说,“我们之间的对话一定会很有趣,——野兽人的初诞者,库纳人的遗民,还有远道而来的萨苏莱人,我们会把你们全部吊起来处死,让这位法兰人女孩给你们收尸。不过现在,我更在乎诸神殿和它们的信众。身为受诅咒者,你会怎么对待诸神殿?”
塞萨尔低低咳嗽了一声,说:“我正在推波助澜,扶持一些受到迫害的旁支教派和大神殿的正统教派对抗,看时机取而代之。”
“如果我当年能听到你的意见,帝国的结局一定会大有不同。”米拉瓦颔首说,“当年我还是做的太急迫了,既没能仔细了解棋盘上各个棋子的位置,也没能考虑在这个游戏中抵达目标的所有途径。先把这事做下去吧,以后你还有替我效劳的机会。”
塞萨尔听出了这位法兰帝国皇帝话里的端倪,——米拉瓦似乎准备了返回人世的手段。但在返回人世之后呢?他要靠什么来维系所谓的效劳和皇权?现如今别说法兰帝国和法兰帝国的皇权了,连法兰人诸王国的王权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可惜时代还是太早了些,米拉瓦要是再晚个几百年返回到人世,他就能欣赏这人站在演讲台上大声宣讲拉拢市民了。
至于米拉瓦究竟准备了什么手段,塞萨尔并不想追问得太深,太危险了,对他也没什么意义。但是,米拉瓦暗示塞萨尔可以给他效劳,就给了他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机会。他最擅长的就是顺应别人的想法描摹蓝图,让他们沉迷在自己勾勒的图景之中,只是他通常只会实现自己的蓝图而已。
“吃掉诸神殿的时候,我该执黑子还是白子呢?”塞萨尔用米拉瓦的话问他自己。
“你看起来应该持血红色的棋子,”米拉瓦说,“不过你和黑色确实更近些,那我们就该执黑子。虽说黑色棋子在故事中都是些反叛者和屠戮者,但为了回到我本来的地位,这些手段必不可少。”
“我只是个偏远地区的小领主。”塞萨尔若无其事地说,“在法兰人诸王国最南方,一个叫诺伊恩的地方。”
塞弗拉面不改色,阿婕赫面带微笑,只有诺伊恩出生的阿娅有些绷不住自己的表情,被迫低下头专心吃肉,仿佛她眼中的一切只有盘众筹群④伍⑥壹贰柒玖四〇子上的烤猪。
“有土地和士兵已经足够。”米拉瓦并不在意,“帝国即将崩溃之际,我就知道命运已无法挽回,于是吩咐我善战的骑士卸下甲胄回归俗世,在我死后传下他们的忠诚和意志。你是否听说过有些善战者来自乡野和农庄,却比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更加高明?”
这话可真是了不得。虽然塞萨尔下意识就想到了塞希娅,但往更深处考虑,每一个表现出赫赫战功的法兰人都很值得怀疑,甚至加西亚和乌比诺都带着可疑的色彩。唯一不需要怀疑的竟然只有卡萨尔帝国那些圣堂修士,比如说老克利法斯。
米拉瓦回归人世时,会以某种手段唤醒这些善战者当年的忠诚和意志吗?塞希娅家族的覆灭,是否有着诸神殿的怀疑在内?这些年来,塞萨尔百般调查也没查清楚塞希娅家族的覆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发觉。倘若这事关系到米拉瓦的骑士,关系到诸神殿的手腕,他的无功而返也就说得通了。
这不是贵族之间的权力斗争,而是诸神殿在调查和消灭米拉瓦提前布置的手段。
“这些年战争不断,世人流离失所,贵族灭门也时常有之。”塞萨尔旁侧敲击说,“很难说当年的传承还能留下来多少。”
“善战者的意志不会灭亡。”米拉瓦说,“哪怕化为灰烬,我也有法子让他们从灰烬中复苏。”
虽然塞萨尔挂起了困惑的神情,仿佛他根本没听懂米拉瓦在说什么。但是,他心里已经掀起巨大的波澜,因为这话第一时间就让他想起了纳乌佐格,想起了那个把意志和存在铭刻在神代的野兽人。
法兰帝国当年正是在和野兽人的鏖战中兴起。若说他们不了解那些死后可以用仪式再度唤回世间的野兽人勇士,一定是谎话。若说他们不想探索他们死后重归世间的秘密,也一定是谎话。
“您的话里蕴含着往日的辉煌。”塞萨尔恭维说。
“往日的辉煌应当成为明日的荣誉。”米拉瓦说,“你可知道,曾有一个时代比库纳人更为久远,有一个慈爱的意志在时间之初就引导着人类建立文明,拥抱辉煌,成为世界的主宰者,就像是所有人类的母亲。但在某个时代,那些该受诅咒的库纳人先民屠戮了她,建起自己的帝国。他们沉迷于内在的统治却忘记了向外的探索。我们本来可以在大海最深处建立城市,在天空中肆意遨游,把足迹遍布世界,甚至是占据整个荒原。”
时间之初?真龙?米拉瓦是在说库纳人先民杀了一个未长成的真龙?图书馆主人扎武隆说自己是仅存的一个,但它从没说过其它未长成的真龙死在了哪儿。如果是库纳人先民杀了他们的统治者,这事就很有意思了。
从扎武隆的话来看,它一直在扮演一个隐藏在幕后的引导者和操纵者,就像提着木偶的丝线一样扰动卡萨尔帝国的起源之地,从头到尾都没人知道它是谁。但从米拉瓦的话来看,另一个未长成的真龙是站在舞台最前方,做了和扎武隆完全相反的抉择,走了和扎武隆完全相反的路。
起初它所成就的似乎比扎武隆要高的多,但后来……
米拉瓦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
亚尔兰蒂起初在军营中踱步,后来走到他们身边。塞萨尔发现她旁听了他们的对话一段时间,却毫无表示。直到米拉瓦提起这事,她才向他看过来,用甜蜜轻柔的嗓音传出低语。
“你知道吗,骑士?”她面带微笑,“你可知道我们的世界是怎么来到了现今?起初所有族群都在倾听母亲的话语,但在后来,受诅的先民找到了受诅咒的神。他们听信了异神的亵渎之语,觉得人们不该如此存活。其他族群不愿追随库纳人,于是他们屠戮了母亲,消灭了几乎所有其他族群,只留下法兰人当成他们献祭给异神的奴隶。有一个慈爱的老师为我和我的妹妹讲了这个传说,还告诉我说,那个屠戮了母亲的库纳人被称为智者。”
塞萨尔勉强保持微笑,经过这次对话,亚尔兰蒂和米拉瓦探索智者之墓的目的忽然现出了端倪,但这事情涉及到的黑暗历史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现在走在智者之墓中,难道是在延续米拉瓦和亚尔兰蒂当年的路途?
这事越来越麻烦了。
至于慈爱的老师……哪来的慈爱的老师?亚尔兰蒂根本就不需要老师,她自己就是她和她妹妹菲瑞尔丝的老师。
塞萨尔保持沉默,却发现亚尔兰蒂手指微微分开,做了个旁人完全看不懂的手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能看懂。那就是亚尔兰蒂对小时候的塞萨尔常做的手势,只要她需要他抚慰自己,就会像召唤小狗一样召他过来舔她的脚。
首先,这是米拉瓦主导的残忆,亚尔兰蒂的意识受到蒙蔽,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已经逝去的历史。其次,塞萨尔这个身份并未出现在后世,他几乎可以确定,当年被砍头献给米拉瓦的就是他自己,一个可悲的男孩。
最后,根据残忆菲瑞尔丝的话语,当年陪同亚尔兰蒂的学派仆从下场都不怎么好。包括亚尔兰蒂身边的人,也都换成了米拉瓦指派的仆人和骑士,那么,她现在对他——米拉瓦的骑士——做这个手势……
塞萨尔用他记忆中那个小男孩胆怯的目光看了亚尔兰蒂一眼,收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下他明白了,亚尔兰蒂杀死了小塞萨尔的肉体,却带走了他的灵魂,就像带走了一个小宠物。不仅如此,她后来还用他取代了这个骑士本来的意识,就像是在米拉瓦忠诚的骑士队伍里安插了一个眼线和间谍。
不管米拉瓦安排谁来看护她,她都会用他来取代那人的意识。
这两位皇帝皇后可真是各有各的异常之处。等到残忆的主导者换成亚尔兰蒂,塞萨尔得和她好好谈谈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