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克里德推开火炮存放处的大门,门虚掩着,油灯和火把都灭了,开门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指挥官带头走在前方,塞萨尔跟着迈进去,却一脚撞上一坨沉重的铁块。这坨铁块是卫兵的胸甲,和常人迈出一步的距离差不多宽,阿斯克里德能精准越过死尸,他却被尸体绊住,脚步趔趄,差点摔倒。
这人要么能在黑暗中视物,要么就是拥有其它感官。
他弯腰挪开尸体,拽着尸体的两条胳膊把他拖到墙壁边上,免得挡了路。此时阿斯克里德正在检查其他尸体,似乎在研究卫兵们的死法,提着油灯的士兵们也鱼贯而入,用昏暗的橙黄色光晕填满了房间。
塞萨尔把尸体靠到墙上,蹲在此人旁边观察。借着朦胧的光线,他得以分辨出他身上致死性的伤口,——利刃的尖端从其前额刺入,没有一丝多余的划痕,看着就像用红色油彩画出了一条细线似的。什么人才能做到这种事?其他人也都是受了这种几乎无法看出的刺伤一击致死吗?
他刚想起身,身后骤然响起一声火枪轰鸣。他愕然睁大眼睛,但不是对身后,是对身前——他身前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溅出了血,一直溅到他手腕上。鲜血顺着手套和衣袖的缝隙渗入,接着渗进皮肤,他的感官一下子不同以往了。
这里有人。
塞萨尔看到一个模糊的形影像蜘蛛一样扒在墙上,脚蹬着墙,手扶着一个熄灭的铁制火把架,居然挂住了身体,仿佛根本没有重量似的。负伤者在黑暗中的轮廓依稀可见,而以他本来的感官,他完全看不到。
刺客?而且是掌握了一些非人技艺的刺客?塞萨尔心里迅速转过几个念头。这里除了阿斯克里德,有可能会受刺杀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刺客守在这里,想必是为了观察形势,等待猎物经过而后一击毙命,接着此人就能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不会被看到一丝踪影。
但是,这里也有个问题。他刚才就在刺客眼皮子底下费力搬尸体,堪称全无防备,为什么对方没有趁机动手呢?
理由也许并不复杂。
塞萨尔做出浮夸的受惊动作,转过身去,完全无视身后诡异的形影,也不管自己可能会挨穿心一剑。他一边拍着自己胸口的铁甲,一边招手叫放了枪的狗子过来,装模作样地质问她是不是对自己心怀不满。后者眨眨眼,想要反驳,但塞萨尔用狂躁的声音把她的发言盖了过去,拉着她走向房门外,一副要和她好好说道说道的架势。
很好,没动手。
除去遮掩面部的头盔以外,刺客没能确认他身份的最大原因,乃是他像个随行士兵一样劳累自己搬尸体,没有使唤仆人或手下。身为贵族,还是伯爵的儿子,这行为显然是非常荒谬的,如此一来,只要顺着思路做出粗俗不堪的架势,把不雅观
03
的贫民窟街头荤话挨个咒骂一遍就行。
但这刺客到底是什么东西?真的还是人吗?塞萨尔刚走出门,侧身往回望,想把菲尔丝叫回来——屋内突然亮如白昼,宛如正午的太阳投入室内,几乎晃瞎了他的眼睛。原本模糊的家具、墙壁、圆弹堆和火炮清晰呈现,一个半透明的形影也被映出形体。
也亏得他见惯了菲尔丝的法术强光,立刻掩住眼睛,才没被晃瞎过去。这时候,狗子已经完成了填装,又是一枪射出。那形影堪堪避过,眼见情况不对,顿时像阵风一样掠向房间更深处。刺客先是和阿斯克里德剑刃交击,发出清脆响声,随即借势往后一跃,竟然切开一条厚布帘消失了。
塞萨尔赶过去,发现厚布帘那侧是个通往城墙外的大洞,正是哨塔的炮眼,刺客竟然从快十米高的城头哨塔跳下去消失了。外侧阴霾密布,地势复杂,以他如今的感官,也只能看到此人逐渐消失在一片灰墙中。
阿斯克里德慢悠悠地收回剑,走到墙边,站在炮眼旁往外张望。“跑的可真快。”他说。
塞萨尔扫了他一眼,把声音压低,确保只有他们俩能听到:“进门的时候你就感觉到了,是吗?你走的路线完全避开了那家伙。”
指挥官捋了捋自己的长胡须:“你可真是期待错人了,老弟。我是什么态度,以你的能力不会看不出吧。”
塞萨尔把声音压得更低:“那好,指挥官阁下,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这比什么都好。”
……
等到搬运工们把炮搬到了钟楼顶,塞萨尔也没弄清楚刺客的身份由来。那家伙可能是草原人派来的刺客,也可能是他假表姐和假叔叔派来的刺客,两种情况对半开,但目的肯定是要自己去死。
鉴于刺客致命的剑术和更致命的潜伏能力,他这段时间最好避免出旅馆,真要是被迫出去,也必须把无貌者和法师都带上,要不然,他死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此时此刻,钟楼下的人群拥挤一片,阿斯克里德已经派出手下各士官领着士兵、雇佣兵和神殿的人手去堵路了。等人手就位之后,指挥官立刻勒令炮兵对着一栋燃烧的屋子开火,——有一帮人在里面抢东西,他也不关心那群人是谁,直接就下令把他们当场炮决。
下一个瞬间,轰隆一声炮响炸开,震得塞萨尔这个从没近距离见识过开炮的人耳朵嗡嗡作响,头也像是被钟摆砸了一下,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炮弹落到那座燃烧的房子上,火柱顿时冲向天空,人群由于恐惧而一瞬间陷入了死寂,好像炮弹落到了自己头上,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了似的。
塞萨尔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他也不去管高声喊话的阿斯克里德,只是靠着栏杆望向街道,看着被圆弹轰塌的房盖,眺望着在火和坍塌的废墟中挣扎惨叫的投机者们,不由感觉有些意识晕眩。
人在那里面就像一个个烧着的黑色幽灵,由于极端的恐怖而失去了理智,拼命挣扎、逃窜。惨叫声仿佛指挥官演讲声的背景声,在这死寂的街道上特别明显。
拿着剑和人厮杀搏命的时候,塞萨尔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里的规则,一切感受都很实际,是为了求生在奋力挣扎。但看到炮弹由于自己的意见最终落到一栋房屋上,轻而易举轰塌了房盖,烧死了这么多人,他反而觉得这场面一下子变虚幻了。
他觉得自己的脸变得煞白了,本能地不想注意那些被残垣压垮、被烧成焦炭的人,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又继续进行观察。
他怀着一种难以表述的压抑心情看着这一幕,不禁想到,有一个可怕的事实是确凿无疑的,——自己以后势必会看到很多类似的一幕幕。如今这一场是由他间接造成的,以后,更多类似的场景则会是由他亲手造成的,不仅更多,规模也可能更大。
圆弹落下,毁灭了一栋燃烧的房屋,也中止了人群的混乱,好像切断了他们维系生命的那条线,让他们都暂时死去,然后才被阿斯克里德唤醒了似的。不知为何,这一幕让塞萨尔觉得,他勉力维系的一些线也忽然被切断了。
他觉得有些麻木,还有些头晕,见阿斯克里德来和他握手,他也只勉强应付了下,随后就跟着神殿的队伍和指挥官告别了。
塞萨尔一路往回走,回到旅馆,走进房间,等躺下来,他才发现对自己怎么回来的没什么印象。他摇摇头,停下来漫无目的的迷思,看到佣兵队长站在边上,双手抱胸靠着墙。
“我应该告诉你还没到休息时间吗,徒弟?”塞希雅摊开一条胳膊问道,“虽然你外出回来了,但你还是有营地里的练习。”
“是的,确实没到。”他说。
“把自己操练到无暇思考可以回避很多问题。”她若无其事地说。
塞萨尔把靴子都没脱的脚从床上
04
放下来,舒张了一会儿自己由于一直握着剑柄而麻木的手指,然后抬起头来。“你以前看到类似的场面时,你会陷入这种漫无目的的迷思吗?”他问道。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心有余力。”塞希雅叹口气,抱回胳膊。
“你真的没有余力思考吗?你接受过骑士教育,说不定还是贵族教育,你没必要装的仿佛自己只是个没文化的雇佣兵。”塞萨尔揭穿她的发言。
“我不是骑士。”塞希雅立刻冷下了脸。
“那你告诉我,”他注视着她的蓝眼睛说,“过去你四处参加骑士竞技捞钱,在被人揭穿之前,你究竟说了多少次自己是骑士?”
她挑起一条眉毛,回望过来:“看在你情绪不稳的份上,我今天就勉为其难不让你为自己的发言付出代价了。我有没有余力思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能怎么度过这段经历,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给你建议,也不会给你想法。你要么就瘫在这里不吃不喝,要么就是跟我出去操练,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