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想找回那些盘踞在你灵魂中的诅咒。”塞萨尔说,“当然在你看来,它其实不是诅咒,是祝福才对。”

  亚尔兰蒂顿了顿,脸上现出些许惊讶。她先若无其事地端详了一阵靠在他怀里一言不发的菲瑞尔丝,然后才朝他投来视线。

  “真奇妙。”她说,“我还以为,你投身到血肉之欲里就会带着他们的习性,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智慧和洞见。你祭拜的当真是阿纳力克吗?确定不是其它诸神?”

  “我个人如何就不劳您关心了,”塞萨尔说,“我只是觉得,不是每个人都像我和我身边的人一样抵触命中注定之事。还有些人会享受它,甚至会在失去之后怀念它。我不太了解那是怎样的感受,但看你的反应……”

  “那种感受吗?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亚尔兰蒂叹了口气,“我只记得它非常令人魂牵梦绕,直到我死去的一刻它都还在陪伴我,让我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但现在,我失去了,我忘记了,因为我是残忆,它不会陪伴残忆,它只会陪伴亚尔兰蒂本身。”

  菲瑞尔丝瞪大眼睛盯着亚尔兰蒂,好像她的姐姐是疯子,塞萨尔也眉头稍皱。在他见过的人里,亚尔兰蒂是头一个不仅完全接受了血脉的诅咒,还在失去之后对它怀念不已的人。想从他固有的看法里改变思考的方向实在很难,不过,他也不是做不到。

  “按你的说法,这种诅咒…..”他斟酌用语,“好吧,是祝福。这种祝福陪伴你度过了一生,直到你死去的一刻,它也在给你带来不可思议的感受,就像喝醉了一样。它让你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但现在,你是一个苏醒的残忆,你发现自己身上没了当年的感受。你想要找回它,回到那种感受中去?”

  “的确如此。”她同意说,“但是,它不止是一种迷失的感受,我这么说你明白吗,亲爱的?它还在我的灵魂中的时候,我拥有一切,并非外在的美,而是爱、好奇、希望甚至是智慧。你能想象到和不能想象到的一切,人类生命中的每一种美好的感受,它们在我心中都处于最充沛的那一刻。”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塞萨尔说。

  “是很不可思议,”她点头说,“童年时代的好奇,十八岁那天夜晚和白昼的爱情,二十多岁时的怀有的希望,孩子生下来最初那几年产生的母性,以及年老之后受用一生的智慧和豁达,把这一切还有更多的时刻都装在同一个瓶子里,这些,就是我曾经拥有的东西。不管经历了多少年,它们都停留在最完美的那一刻,好像我灵魂中最璀璨的光亮都装在那瓶子里,不曾衰减丝毫。”

  “而现在……”

  亚尔兰蒂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当年之事,但她又放弃了,摇摇头。

  “我忘记了,”她说,“我之所以拥有这一切的理由,我完全忘记了,现在我感觉它们正在消逝,我的爱、好奇、希望、智慧,还有其它许多东西。虽然消逝得很慢,但它们确实在消逝。究竟是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因为它离我而去了,它在离我而去之后带走了那个瓶子,还带走了很多东西,我……”

  塞萨尔思索着她话里的深意。他意识到,存在于叶斯特伦学派血脉诅咒里的东西就连这个世界都带不走,它只存在于他们的血脉传承之中,残忆并无法拥有。

  “照你这么说,”他思索着说,“你一直都怀有十八岁那天夜晚和白昼的爱情。就因为这个,你在给米拉瓦生下一个孩子之后,你忽然间爱上了你在路边偶然遇见的一个年轻男孩?甚至可以说,那时候你对他是一见钟情,那种爱情,也是一名少女毫无理由的爱情。”

  “当然,”亚尔兰蒂笑了,“我不过看了他一眼,就把那一刻的记忆永远留在了我心中,就像我当众筹群肆伍⑥一②柒玖肆零年看到米拉瓦一样。很有意思,不是吗?没什么需要害怕的。”

  “所以在那个时刻,你仍然和米拉瓦最初遇见的亚尔兰蒂一模一样。当然,我说的不是外在的部分,是内在的爱、是好奇、是希望、是智慧,米拉瓦却已经老了。他看着还和当年一样年轻,但他血肉之躯里面的那些东西……它们都变得衰朽不堪了?”

  “我对他的遭遇很遗憾。”

  “当初是那个傲慢的米拉瓦逐渐爱上了无微不至关怀和追求他的你,但在许多年之后,你还是当年的你,他却已经满心恐惧和衰朽,发现了你的可怕之处。”

  “可怕吗?”亚尔兰蒂反问说,“也许有那么一点吧。但这事也和法兰帝国的衰落有关系。米拉瓦意识到法兰帝国终究会灭亡,意识到他也会在战争中节节败退。在那之前,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永远爱他和关怀他。在那之后,我还没开始爱上别人,他就开始满心怀疑和恐惧了。越是对比我和其他人的区别,他就越怀疑和恐惧。”

  “所以米拉瓦才会在第一时间找到那个无名的男孩,然后杀了他?”

  “确实是个无名的男孩。”她说,“我对他很抱歉。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没来得及和他说哪怕一句话,他就被米拉瓦的骑士带离人世了。如果有可能的话,请你在那段残忆中带走米拉瓦,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对他表达我未能表达的歉意。”

  “我还以为你想对他表达爱意。”

  “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未发生就已经结束的事情。”

  “我很难保证什么,皇后大人。”塞萨尔摇头说,“但是,如果我能追溯到谜底,我会想方设法把你们血脉的……嗯,祝福,把它找出来,锁到你一个人身上。如果你还能存在的话,你就去全世界寻找你不同的爱情去吧。”

  “今后之事可很难说,”亚尔兰蒂微笑着说,“不过,体会一下当年的往事也不是件坏事。我会在我的残忆里帮你蒙蔽米拉瓦。当年他虽然骄傲自大,却也是个有趣的家伙。”

  “还有那些在污染残忆的野兽人。有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帮忙把我们藏起来。我想在残忆的暗处找到它们。”他补充说。

  “当然,我会尽我所能。”亚尔兰蒂说,“如果你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我们就结束这段米拉瓦的往事开始我的往事吧。我想从我刚遇见米拉瓦的那天开始回忆,你介意吗?我会把你们藏在我仆人的残忆里,这样所有人都会觉得你们是我的仆人了。”

  “可以。”塞萨尔同意说,“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冬夜这个称呼吗?”

  “冬夜……”她眨眨眼,“我似乎有些印象,但我记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了。我想一定是被它一起带走了。这个谜题,还请你们自行寻找吧。”

  “还有你们挖掘智者之墓时遭遇的……”

  “还请你们自行寻找。”亚尔兰蒂只是对他微笑。

  塞萨尔啧了一声,“看来你也和米拉瓦一样,有你不想说给旁人听的东西。”

  “我只是好奇,”她凑过脸来,“为什么我的妹妹和我的后人会爱你,甚至是我自己都朦胧的感觉到我需要爱你。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值得追问的秘密。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我想观察你会做什么,不可以吗,亲爱的?”

  他扬起眉毛,“我还以为你会像对米拉瓦一样,满足我的任何要求。”

  “这里有些区别,你知道区别在哪吗?”她笑了。

  “区别是,”他说,“如果那诅咒还在你身上,你就会因为一个简单的对视爱上我,而且你不会追问这事究竟有什么理由。你会为了满足自己的爱情为我做任何事,满足我的任何要求,就像你对当年的米拉瓦那样。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想借着观察我来追问那个诅咒本身。”

  “你真是聪明得让人喜欢。”亚尔兰蒂点头说。她似乎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塞萨尔抱着菲瑞尔丝站起身来,又抓住听得发愣的阿娅的手,免得残忆改变时她又失踪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发狂了。

  “不,我的意思是,”塞萨尔对她说,“你爱着的,其实是那个永远都能感受到最初的爱情的你自己。如果她还在,你就会转身投入到下一段完美的爱情中,锲而不舍地爱我、追求我,但现在,她不见了,所以你只会转过身去寻找她,想要在任何地方找到她的蛛丝马迹。在那之后,你才会继续爱你自己和你的爱情。”

  她偏了下脑袋,“有什么问题吗?”

  “我这么说吧,我爱的是我和爱人靠坐在火炉边一起抵御风雪的记忆。我想要的离十八岁那天的白昼和黑夜已经很远了。”

  “那我们就来看看谁更了解自己和对方吧。”亚尔兰蒂并不在意地说,“你认为你在寻找什么?诅咒之谜?那可不是诅咒。你迟早会为自己的偏见表达歉意。”她说着又对他笑了,“如果你再说它是诅咒,我真的会生气的,塞弗——不,塞萨尔。最后我希望你知道,我一直在和你对话,塞萨尔,既不是你的另一部分,也不是你遥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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