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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途中时,塞萨尔看着染成一片血红的夜空,不由得感到一丝迷醉,随后才反应过来是道途的影响。血红色的云朵就像是浸满血污的衣物碎片,在深坑似的夜空中到处散落,仿佛夜晚的天上也在进行屠杀,要和地上的厮杀交相呼应似的。那些鲜血几乎是从天上流到了地上,让人分不清地上究竟是血红色的月光,还是如月光一样的血泊。
月色越来越鲜艳了,好像空气中都能挤出血滴来,宫殿也越来越晦暗不清了,远处的长廊已经化作幽影,有时可见暗红色的帷幕下闪烁起零落的蓝焰和白光,是法术的光芒,从此处看就像隔着一层阴森黑暗的薄纱一样。
是残忆发生了异变,还是当年之事本身就如此诡异?塞萨尔也说不清楚,不过,跟着米拉瓦的残忆随波逐流并不可靠,还是得靠他自行找出当年的蛛丝马迹。再者说,米拉瓦本身的精神状态也很难确定。
塞萨尔还记得吉拉洛说米拉瓦是被认定的神子,是从出生就作为皇帝培养的受选者,他不仅相信自己是神王,所有跪在法兰帝国旗帜下的人也都认他为神王。在此之外,他的资质也当真可以支持他一直取得战争的胜利。两者相互结合,就构成了塞萨尔对米拉瓦的判断。
这种培养的好处是,米拉瓦能把资质发挥的无比完美,对自己的抉择也笃信不疑,不管前路多么黑暗,他都不会停下脚步,因为此人坚信他是为胜利而来。但另一方面,战争的胜利一直持续,骄傲就会日渐加深,会让这人心中的傲慢根深蒂固到无法想象。
米拉瓦会这么好说话,必定是他在亚尔兰蒂或卡萨尔帝国的事情上遭遇了大到无法想象的变故。它们像把尖刀一样插在他心口上,令他无力分心也无暇他顾,只想从当年的往事一件一件往后追溯,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在塞萨尔看来,这种无力分心不是像常人一样把他人轻轻放过,更像无暇顾及自己身侧的灰尘。
毋庸置疑,米拉瓦本人是个不稳定因素,唯一让他趋于稳定的可能,就是皇后亚尔兰蒂或者卡萨尔帝国在他未逢一败的人生中给了他致命一击,让他开始陷入自我怀疑,并从中得出一些思考。但对米拉瓦,对这种从出生就在一直胜利的人而言,巨大的失败是无法想象的,自我怀疑对寻常人都很难做到,对他这种人……
然而看米拉瓦残忆的反应,塞萨尔实在看不出任何东西。他不知道他心中蕴含的究竟是极端的疯狂还是理性的反思,毕竟,一个人倘若疯狂到了极点,看着反而会很平静。
正因如此,他也不打算顺着米拉瓦的想法往下看。他要在米拉瓦和亚尔兰蒂的残忆中自行找到他所需要的,而不是跟着米拉瓦一直漂流,仅仅抓住那些偶尔漂流到他身旁的残枝落叶。
走廊正前方忽然有轰鸣声响起,接着蓝色光束四散射出,使得砖石碎裂,墙壁颤抖,磅礴的声浪从他身边掠过,就像有巨大无比的孽怪在他前方从天而降。塞萨尔先听到了一阵不安的回音,然后看到更多闪烁的蓝色光束。只一个呼吸的时间,塞萨尔就想起了戴安娜在荒原中对抗食尸者的法术。
菲瑞尔丝有什么值得野兽人围攻的必要吗?还是说,卡萨尔帝国的调查已经深入到了皇后的亲眷?菲瑞尔丝和卡萨尔帝国的初次接触莫非就是这一次?
塞萨尔加快步伐,怀着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往菲瑞尔丝的方向靠拢。刚迈出走廊,他就听到一声低沉压抑的啸声,声音就是菲瑞尔丝,不过比礼堂中的菲瑞尔丝更成熟、也更沙哑。那啸声就像雷鸣滚过长廊,在他下意识挡住眼睛的手指间,无边强光已经化作一片白昼,遮掩了整个大厅,使得那些野兽人都化作一片白茫茫的轮廓。
强光闪烁着膨胀,化作一阵阵冲击涌向大厅每一个方向。它们撕碎了宫廷精致的窗户,掀飞了走廊的大门,裹挟着看不清是野兽还是人的东西冲向墙壁,又如洪流般冲出窗框和门框。塞萨尔看到家具陈设的碎片和不知生死的野兽挤成一团,化作白茫茫的一片轮廓卷向远方天际。
塞萨尔摸索着墙壁走入大厅。阿婕赫隐入了他的身躯,塞弗拉也在支持他,他能洞察到这洪流的缝隙,并沿着缝隙一步步靠近。
走到半途时,他看到了菲瑞尔丝,——她的年纪看着又大了两三岁,气质却阴暗得更过分了。她像个苍白的幽魂一样浮在半空,裸露的手臂上刻满了闪着微光的蓝色符文,随着她双臂张开,高声尖啸,那些符文像水流一样在她肌体上蔓延,似乎已经流过她的全身,在她的脚踝和颈部浮现。
塞萨尔从没见过菲尔丝提起这种法术,也没在她身上见过任何符文。这是否意味着在菲瑞尔丝撕裂自我时,有一些法术是她不想交给小菲尔丝的?
强光仍然在她脚下磅礴涌出。那是个花纹繁复的圆环,从这地方看就像是开了一个通往异域的入口,在往现世倾泻高速奔涌的洪流。她身上的蓝色符文变得越来越耀眼了,大多野兽人都被卷入洪流,抛向远方,但仍有些格外强韧的野兽人像他一样找到了洪流的缝隙。
塞萨尔看到一只身形佝偻的野兽人脚步迅疾,身上环绕着鬼魂一样的壁障,偏折了大量光束,步步靠近洪流中心的菲瑞尔丝;还有只野兽人在半空中家具的残骸和破碎的砖石上来回跳跃,几乎是在跳舞。
终于,他靠近了她。他看到了菲瑞尔丝圆睁的眼睛和大张的嘴巴,听到了她越来越强烈的尖啸。她裙摆曳地的黑色长袍都在往上浮升,随意扎起的亚麻色长发亦如同旌旗般往天空飞舞。
她看起来已经不止是阴暗了,她的脸上写满了狂烈的躁郁,上一刻眉头还低得好似死人,下一刻看到强光中野兽人的轮廓,那对眉毛已经高高扬起溢满了杀意,——相当不纯粹的杀意,有不耐,有狂躁,看起来她并无所谓靠近过来的究竟是人还是野兽,她只想诅咒接近她的一切。
异常尖锐的光线掩藏在强光的洪流中穿射而出,看着很不起眼,但是,塞萨尔见过戴安娜对食尸者的血肉傀儡用过这法术。他立刻侧身闪过一束强光,同时砍下自己被强光刺入的左臂,——他敢发誓这自残的一剑是塞弗拉下手砍的。下一刻,强光在那断臂中划出无数个折线和弧形,将它自内到外搅成一团烂肉靡和碎骨片。
他看到菲瑞尔丝盯着那个既是法师也是刺客的野兽人,对它哈哈大笑。很难理解菲瑞尔丝为什么会哈哈大笑,不过看起来她的精神状况已经不怎么稳定了,这件事,似乎意味着唯一能稳定她精神状况的塞弗拉已经非常、非常不稳定了。
她把双臂抬得更高,遍布身体的蓝色符文也越发耀眼。起初是一个光点悬在她飞舞的发丝间,然后那光点忽然扩散,形成一系列高速变幻的璀璨几何体。随着几何体扭曲畸变,它喷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使得周遭的洪流都发生了扭曲,沿着她的身周逐渐扩散开。
透过这片巨大的扭曲,塞萨尔勉强看到她眉毛越抬越高,眼睛也逐渐睁大,盯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法师刺客发出了一个他完全听不懂的词。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音节。
一瞬间后,周身都环绕着壁障的野兽人就自内而外迸发出强光,它的皮肤如同陶瓷破裂开来,每一个缝隙深处似乎都藏着一轮太阳。转瞬之间,这家伙就化作千万枚碎片卷入光束的洪流中,卷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但那舞者不一样,菲瑞尔丝似乎连视线都没法聚焦到它身上,变化的光束在大厅中四处穿梭,却无一命中它诡异的身姿,每一次失误都让她更加狂躁。
这种身法要是能教给阿尔蒂尼雅捡来的猫……都是猫科的野兽人不是吗?
塞萨尔稍作思索就现出了野兽之状。见得此情此景,那名舞者似的野兽人若有所悟,立刻闪过菲瑞尔丝的法术,和他分别来到菲瑞尔丝的两个死角。
若要顾及一个,就无法顾及另一个。
也许是因为塞萨尔已经没了条胳膊,菲瑞尔丝的注意都放在了威胁更大的舞者身上。塞萨尔借着她注意的空隙一步步接近,极力伸展手臂穿过她环绕周身的乱流——感觉就像穿过飓风眼一样。虽然他皮肤破碎,已经像蜷曲的墙皮一样现出血肉,但他最终还是握住了她的肩膀,不顾她非人的尖啸声把她一把抱在自己怀中。
舞者见状立刻接近。然而几乎只是一个瞬息的时间,野兽人就和迎面扑去的阿婕赫撞了个满怀,整个颈部都被她咬在血腥味十足的狼口中飞扑出去,颈骨断裂之后尸体都在地上拖行了几十米远。
“你是什么东——”
菲瑞尔丝大睁着蓝芒闪烁的眼睛扭过脸来,大约一两个心跳时间的对视后,她就像霜打过一样蔫了,眉毛低垂下来,飞舞的头发也落了满地,成了纠结的乱发,连她漂浮在半空中的姿势都不同了。她那两条张狂地张开的胳膊全都垂了下去,挺直的腰也佝偻了,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半死不活了似的。
她带着他掉了下去,他坐在地上,她一屁股坐在他身上。
“我以为你会更高兴点。”塞萨尔在她耳畔说。
“该怎么说呢?”菲瑞尔丝咕哝了两声,手抓住他的手不放,“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会这么清醒,甚至这么……有智慧。还有,对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