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菲瑞尔丝满腹的意见还是只能说给他听,换而言之,就是说给她从小到大都待在一起的仆人听。待到贵胄们落座在此,她顿时不敢吭声了。她不得不依着她姐姐要求的礼仪用餐,可惜大多数都不得要领,只能称为照葫芦画瓢。
“为什么你的礼仪做得比我还好?”菲瑞尔丝问他,“你知道的,学派一直对你不好……”
“我自己学了一些。”塞萨尔专心地切开肉块,“为的是以后在各种场合都能够伴你左右,我的主人。”
“亚尔兰蒂小姐辅佐陛下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世人视其为榜样。想必你的仆人也是如此视她为榜样。”有法兰帝国的贵胄朗声说道。
此人举止严肃,说话时周围人都颔首同意。这话是为了拉拢叶斯特伦学派,还是为了拉拢皇后的亲眷,塞萨尔也说不清,不过在这个时代,叶斯特伦学派乃是最强盛的法术学派,获得怎样的拉拢都不稀奇。直到法兰帝国支离破碎,它才逐渐衰落,尽管如此,它也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受到依翠丝本源学会各个学派的忌惮。
“没有任何法术学派像她一样支持我们的族群。”另一个贵胄说,“真希望法师们都能像她一样。”
菲瑞尔丝没有作声,以塞萨尔对她的了解,她就是这些贵胄最想指责的法师,而且是最具典范性的一种。至于后来菲瑞尔丝支持了卡萨尔帝国,塞萨尔也不知道其中有何隐情,思来想去,多半是和圣堂的筹谋以及卡萨尔帝国皇室的真龙之血有关。
“我听说深渊以西的环境相当恶劣。”贵胄说道,“草原无边无际,其中遍布沼泽湿地,包括草原中的人类族群也原始而蒙昧。即使有支库纳人逃了过去,皇帝也没有征讨的想法。听闻你的仆人是从西方而来,可对那边有所见闻?”
“我是在剖多头蛇尸体的时候把她剖了出来。”菲瑞尔丝若无其事地说。她举起酒杯,装模作样地抿下一口,刚喝下去就想闭眼睛吐舌头,但她还是忍住了。这酒似乎是烈酒。“那条多头蛇吃掉了一支在草原边缘游荡的小部落,所有人的尸体都在它腹中挤成一团。当时我发现有个和我同龄的女孩还活着,就决定要把她带在我身边。”她说。
一整支萨苏莱人部落都给多头蛇吞食殆尽了,尚未消化完全的尸体在它腹中挤作一团,最后竟然还从尸体堆里找到一个活的?塞萨尔觉得这经历可比在老塞恩的祭台上醒来传奇多了。
根据塞弗拉的记忆,在法兰帝国的时代,萨苏莱人远比如今原始蒙昧,堪称是食人生番,经历过库纳人的悉心引导之后,他们才逐渐拥有了文明社会的秩序和文化。想到这些落难的库纳人没了人殉祭祀和自己的王朝,反而在事实上成了萨苏莱人的先民和引导者,塞萨尔就颇感奇妙。
“真是段传奇的经历。”贵胄说,“年纪尚小时就遭遇这等创伤,既然如此,往事还是不提为好。”
塞萨尔对他笑笑,“承蒙理解,大人。”
“没错,但我会这么说,也是因为你所在的学派对仆从太过轻视,如同受诅的先民对待我们的同胞。至少在这点上,你的主人比她的姐姐更值得倾佩。虽然我们将来的皇后在最近一场战争中改变了地势,引导了战争的走向,不过……”
塞萨尔听到当啷一声,发现是菲瑞尔丝手里的小刀掉到了餐盘上。他不动声色地把刀拾起,放在她不知为何忽然拿不稳刀的手指间。
“你没事吧,小姐?”残忆中的贵胄问道。
“主人一定是太担心自己姐姐的安危了。”他轻声说到,抓住菲瑞尔丝的手,帮她把小刀握紧。
余下的时间里,众人开始讨论战争的走势,塞萨尔则扶着菲瑞尔丝来到角落处,把菲尔丝在古拉尔要塞最喜欢的甜食拿给她。“这是什么东西?”她用手指戳了戳,然后舔了舔手指,“好甜!太甜了!你喂我。”
这似乎是句无心之言,但塞萨尔无所谓,他怀着无限的深情看着她,把手指伸到她微张的嘴唇间,喂她小口吃下点心。吃到半途,她已经把视线低了下去,到塞萨尔伸手擦拭她沾着碎屑的嘴角时,她已经不敢抬头了。但是,在他往外走了几步想去拿餐盘的时候,她又扯着他的衣服不放,好像失去了他,她就会感到不知所措。
塞萨尔觉得,菲瑞尔丝并不明白她心中一些微妙的情绪和想法,无论对她姐姐还是对她的贴身仆人都一样。虽然以他的能耐,他既能将其轻易看出,也能将其轻易引出,但要是换成从多头蛇尸体中剖出的塞弗拉,事情就很难说了。
菲瑞尔丝和手腕高明的戴安娜不一样,她是那种把所有的念想都放在法术和真知上的人。她很难看得到其它事情,就算她看到了,她也很难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单看这个古代的塞弗拉受诅之后活不了多久的情况,到了该发生的事情要发生的时候,菲瑞尔丝就会——该怎么说来着?体会到失去的感受?
事实上,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了,她发现陪在她身边和她约好将来之事的姐姐不见了,这就是一次失去。亚尔兰蒂不仅选择了别人,还以皇后的身份训斥她,这说明她们的过去也就到此为止了,儿时的关系,自然也像幻象一样变得支离破碎了。
这件事情在菲瑞尔丝的灵魂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表面上看,她只是愤愤不平,在那位贵胄说到亚尔兰蒂用法术改变了地势、引导了战争的走向后,这种愤愤不平却转而成为一种惊惶。
塞萨尔知道,改变地势并主导战争的法术需要付出莫大的代价,倘若情况紧急来不及做准备,需要消耗的甚至不只是材料,还有灵魂和生命。
他看向亚尔兰蒂,敏锐地发现她脸色苍白,还带着股精心化妆都难以掩饰的虚弱。菲瑞尔丝一定能观察出自己姐姐的苍白和虚弱,再想到这是为了米拉瓦和他的战争,由此,她就能得出结论,——米拉瓦远比她更重要,重要到可以让她姐姐付出在她这里绝不会付出的东西。
这是完全的失去,并且完全无法挽回,在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如果她愿意去正视它,去面对它,她就会发生一些改变。但是,如果她不愿意正视它,仅仅是像现在这样,无言地拉着她身边的最后一个人寻求希望,却又说不出自己该做什么,她就会很容易迎来下一次更彻底的失去。
塞萨尔知道这种失去的可怕,——他在那田园诗歌一样的爱情中沉浸的越久,用它把冰冷刺骨的现实温暖得越多,失去的代价他就越承担不起。若是算上荒原,那么他和阿婕赫、和戴安娜、和菲尔丝度过的时间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与其相比,充满苦难的战争年代也才过了两年多。
尽管这十多年恍如弹指一瞬,很多时候,他们都只是在茫茫旅途中从荒原的一边走到另一边,甚至是蜷缩在石头洞窟里静坐,等待熔炉之眼远去。但是,他确信,有她们陪着的时候,就是他人生中最满足的时刻,他可以为这些时刻做很多很多事,因为他知道,没了这些时刻的支持,他的生命会悲惨得超乎想象,他的灵魂也会颓丧得超乎想象。
现在,塞萨尔看着还不知道将来之事的菲瑞尔丝,他觉得,他可以这么说,——她多半是走到了那个悲惨到超乎想象的生命历程中。那位卡萨尔帝国的大宗师菲瑞尔丝,即使她不完全是悲剧造就的结果,也有很大一部分是。
人们的视线都落在礼堂中的亚尔兰蒂身上时,菲瑞尔丝的眼睛在这偏僻的角落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辉。她咬着最后一口点心,却不吃下去,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找到希望一样把嘴唇伸了过来,把他当成了希望。她亲吻了他,嘴唇相触,点心在她舌头轻柔的推动下送到了他口中,——塞萨尔觉得她在这亲吻里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他。
她似乎无论在哪个地方,无论在哪个时代,无论面对着怎样的掩饰,都会在他死亡的边缘找到他,然后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塞萨尔咽下混着菲瑞尔丝唾液的食物,默默握着她的手,又低头吻了她。她的眼睛微微睁大,脸颊泛起红晕,最后把手都抵在了他胸口上。他发现某些触感不大对劲,这才发现自己胸前不是坚实的肌肉。“是有两个塞弗拉吗?”她抿了下嘴说,“我感觉你是她,又不是她。换成本来的塞弗拉的话,她刚才一定会很慌乱……”
“把塞弗拉所有的爱意都分出来,”塞萨尔说,“那就是我了。”
“所以没分出来的那部分就会是一个冷漠又虚无的家伙了?”她问道,然后点点头,似乎想要逃避刚才的冲动,“应该会是这样,道途的诅咒就是这么神秘的东西。那你能理解他们俩的事情吗,爱情?”
塞萨尔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米拉瓦和亚尔兰蒂,爱情则是她给他找了个代称。“我想,”他思索着说,“这也许和学派的诅咒有关系,我的主人。”
“我们还小的时候就在说诅咒的事情。”她咬牙说,“结果她一看到米拉瓦就把我们的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她还像个世俗的皇后训斥后辈一样训斥我!”
“你们为什么这么惧怕诅咒?”塞萨尔问道。他觉得,现今的叶斯特伦学派一定有着后世的叶斯特伦学派遗失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