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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备游荡在外的夜魇,他们决定把吉拉洛的篝火架设在甬道尽头的石室边缘。祭司说,法兰帝国掘出的入口乃是坟墓边缘的侧室。所谓坟墓的侧室,其实就是后世朝圣的库纳人身死在此。但是,他们并非意外身死,而是在朝圣途中,他们自行决定在时间迷宫中死去。
这些人甚至会自行扩建迷宫,把自己埋葬在刚扩建出的坟墓最外围。
据说在最早的年代,时间迷宫的规模称不上夸张。然而在后世,一代代库纳人朝圣者决定在墓中殉葬,借以表达自己对智者的崇敬,才把它变得越来越夸张,路途也变得越来越复杂难寻。
依据库纳人古老的习俗,人们殉葬时会自觉拓展时间迷宫,而非侵占原来的坟墓。随着岁月流逝,这些人为它延伸出了数不清的分岔路途,如此一来,才把它筑成后世的规模。
塞萨尔很难理解自愿殉葬和自行掘墓是何理念,不过,库纳人本来就很难理解,再难理解一些也称不上奇怪。
和先前的约定一样,探索坟墓先由他和塞弗拉开始,其他人还是守在篝火边上确保不会发生意外。并且如吉拉洛所说,探索坟墓时人数越多,就越容易陷入巨大的混乱,独自探索又嫌太少,两个人结伴则刚好合适。
塞萨尔站在石室边缘,往坟墓内的长廊眺望了一阵,不过,他什么都没察觉到。
他是能洞悉遥远的威胁,但时间的分岔已经超过了他洞悉威胁的领域。除去永无止境的潺潺流水,坟墓内仅有一片死寂,倒是他身后寒风不时吹拂,卷过劈啪作响的篝火,带来片片火星。
塞萨尔踏入走廊,感觉足音回荡,地板是朴素的石板路,但布满复杂的分岔线条,好像在隐喻坟墓的实质乃是迷宫。目光落在石板上复杂线条的瞬息间,他感到一阵既看不到也碰不到的躁动,诡异而隐秘。不去注意时,它们仿佛存在于视野边缘,想去注意时,一切感觉又会消失不见,像是隔着一层雾。
他刚刚认为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想法是错的。只要他靠得足够进,他就可以察觉到一些诡异的踪迹,只是,他解释不了它们是什么。
这时,塞弗拉无声无息来到他身侧。
“这地方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塞萨尔看向她,“你有感觉到吗?”
他刚刚还觉得坟墓诡异却模糊,这一刻,它们忽然又变得清晰起来。
前一刻塞萨尔觉得走廊中站满了看不见的人,后一刻他觉得那些人是他、是阿婕赫、是塞弗拉和阿娅,正在时间迷宫的其它分岔路中探查,但他分明刚刚走入时间迷宫,刚迈出了第一步。再后一刻,他看到塞弗拉正在他身前凝视着自己,眼神莫名令人心悸。
她似乎不是从他身后的篝火来到了他身侧,——她是从走廊深处来到了他面前。她的视线也和此前完全不同。
她的双眼幽深如黑池。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梦魇似的薄雾。
塞萨尔心有所感,伸手抚向腰际剑柄,但塞弗拉的利刃已经向他划出。这一刀和她一样悄无声息,若不凝神观察几乎看不到。它描绘出的轨迹如同一条蔓延的丝线,轻易就穿过了他的一切闪避和后退路线,穿过他的肩部,刀刃划过时鲜血都不曾溅出。然后,他才感到手臂连骨坠落。
“有异动!”忽然又从他身后传来了塞弗拉的喊声。
刺耳的口哨响彻走廊,趁着塞萨尔分神的间隙,阿娅已伸手搭在他鲜血淋漓的肩部,用力一握,就借力往前飞身跃出。她一脚踏在石板地上,只见碎石飞溅,声响如同雷鸣,然后她挥拳打向那片梦魇似的薄雾,顿时墙壁破碎凹陷,显出蛛网般的裂痕。
不得不说,阿娅这一搭手痛得过分,反而塞弗拉那一刀毫无痛感。
那个模糊不清的塞弗拉飞身往后退避,似乎不想和阿娅动手,这证明她也许不是假的塞弗拉,是真正的塞弗拉?
石室中的塞弗拉从塞萨尔身后迈入走廊,来到他身侧。他身后的塞弗拉踏上石板地的刹那间,他身前的塞弗拉忽然消失了。她不是逃跑了,而是消失了,像在两个时间子——无法再分割的最小时间单位——之中,她忽然间在这个世界上变得不存在了。
阿娅站在原地,满脸困惑,先呆呆地看了一阵空无一物的走廊,然后更加困惑地看向自己的拳头,好似不确定她刚才究竟在打什么东西。这地方还是漆黑静谧,空无一物,只有满地碎石证明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阿婕赫也走了过来,塞萨尔发现地上的断臂没了,不是消失了,是这家伙趁他没注意拿起来吃了。她的嘴里还在把他的骨头当饼干嚼,啃得嘎吱作响。他们俩无言对视了半晌,然后她微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来到他身侧。她把那张现出人形的脸靠近过来,轻轻舔起了他肩部断面的豁口,顿时让他感觉痛楚缓解,又麻又痒。
真是个肆意妄为的家伙。塞萨尔抱住她的腰身,捏住她的耳朵用力揉了揉,看到她尾巴缓缓摆动,似是在给刚才吃掉他的断臂还账。
于是他回到篝火边上,靠墙坐下,一边由阿婕赫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边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聊以慰藉。她细柔的腰身微微摆动,尾巴也轻抚过他的手臂,缠在他手腕上感觉柔顺无比,好似在传达带着血腥味的爱和渴念。
若不是这地方人太多,塞萨尔一定会扯着她的尾巴,把她身前身后都使用个遍,再咬到她全身都是齿痕。待到她满脸红潮,意识也处于晕厥边缘的时候,他就要掰开她的嘴巴使用她的咽喉深处,在她嘴里和喉咙里都积满浊液,叫她费力地往下咽,咽到她一整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
不过,话又说回来,和刚才消失的塞弗拉一比,很难说她们俩究竟哪个更危险。
“如此看来,分岔在你们踏入时间迷宫的一刻就已经存在了。”吉拉洛说,“我很想说这就是时间迷宫,但是,此事也证明了你们之间存在矛盾。如果矛盾发生,它不止会影响它所在的分岔小径,还会影响它不曾发生的分岔小径。”
“我不太明白。”塞萨尔说。
吉拉洛在走廊边缘拾起几块碎石板,拿到篝火边上拼了回去。他对着石板低声诵咒,很快,那些分岔的繁复线条就往上延伸了出来,占满了整个石室的空间。塞萨尔看出来了,这些繁复致密的花纹看似刻在平面上,仅仅存在两个维度,实际上它们存在三个维度,要用法术——所谓的被遮掩的知识,才能揭示它们被遮掩的第三个维度。
“被遮掩的文字?”塞萨尔问他。
祭司点头。“被遮掩的文字,”他重复说,在占据了整个石室的文字中行走。他边走边伸手勾画,补足缺失的部分,很快,这些弯曲的线条就拥有了意义。塞萨尔觉得自己看到了无限延伸的分岔路,像渔网一样交错相汇,每一根丝线都是一条分岔路。他想象出了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最初规模不大,却在后世由殉葬众筹群④⑤⑥①贰七玖④零的朝圣者们无限拓展的迷宫。
“刚才那是我自己?”塞弗拉带着困惑无比的阿娅走了过来。这家伙还在一惊一乍地往后看,甚至显得呆头呆脑。
“是你自己,公主。”吉拉洛伸手示意占满石室的文字,示意迷宫中无限延伸的分岔路,“迷宫本身就是为了表达将来和过去建造的。这些岔路,里面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有你们觉得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既存在将来的可能,也存在已经经历的过去。正因如此,在你们踏入时间迷宫的一刻,未曾发生的事情就出现了,甚至开始反过来影响你们,就像……”
“索莱尔。”塞萨尔低声说,“时间在这里结绕成环。”
“别在这种麻烦事上想太多。”塞弗拉却不以为然,“问题的核心在于……”
“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还是缺乏信任。”塞萨尔抬头看她,“我们之间要有一个共同的认知,不管经历任何分岔路、不管身处任何可能性,这种认知都不会动摇。不管产生多少怀疑,发生了多少矛盾,只要展示这个共同的认知,我们都要放下一切怀疑和矛盾携手往篝火走回去。”
“这话也太空泛了。”她抱怨说。
“我不觉得。”塞萨尔说,“刚才你给了我一刀,现在我觉得,迷宫的复杂就在于一切坏的分岔路都会反过来影响我们。众多时间的长线相互交汇,编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包含了几乎所有的可能性。每一条线都是一条岔路,而线和线之间互相交错,就会互相影响。刚才那个塞弗拉,一定来自某个很可怕的分岔路,——她会破坏和她交错而过的所有分岔路,把每一条和她交汇的分岔路都切断在她出现的地方。她甚至已经影响到了迷宫的第一页。”
“我觉得我会失控一定和你分不开关系,塞萨尔。”塞弗拉打量着他,“你可以先想象一下你会对我和我身边的人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