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其实不该这么复杂。”塞萨尔对米拉修士说。
“是你们让它变复杂了。”她回说道,“在战时寻求支援是很寻常,但你们找来的支援太过特殊。大神殿介入世俗本就是在表达某种明确的态度,如今深渊在侧,这些骑士和祭司更是有理由长期驻扎在要塞区域。他们也许会和南方的索多里斯相互照应,把很多地方的信众和祭司都汇集过来。我想再过不久,你们的内城就会有希耶尔的神殿了。”
“还有法术学派。”
“我认为在奥利丹,叶斯特伦学派不止是一个法术学派。埃弗雷德四世看到叶斯特伦学派的法师在安格兰全部消失,定会紧张不已。”
“这我知道,不过,我也很想知道他会表达什么态度。”塞萨尔说。
“这不完全取决于埃弗雷德四世。”
“还取决于赫安里亚和多米尼的王室派系?”
“取决于他们愿意为你妨害你投入多少,”米拉修士对他说,“无论如何,你们在冈萨雷斯到古拉尔要塞的改制都太彻底,手段也太严酷了。不止索多里斯的市政官家族全部身亡,更有许多地方贵族闻风逃去安格兰寻求政治庇护。他们认为你是个发疯的野蛮人,为了战争的胜利不择手段,还把整个领地都变成了支持你血腥统治的温床。”
塞萨尔不禁皱眉,他就知道阿尔蒂尼雅的手段都会归功到他头上。这口黑锅姑且先记下来,下次抽她屁股的时候他要多扇一巴掌。
他望向会议现场。代表王室的派系已经和其它派系划出了明确界线,当然,他们自称的乃是代表奥利丹王国本身。“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乌比诺早先支援过来的骑士和小贵族都动摇了?”他问道。
米拉修士颔首赞同,“事实上,这些从冈萨雷斯一路追随你的骑士和小贵族,他们已经有很多收到了家族的橄榄枝,被许诺了更为光明的前途。还是家族弃子的时候,许多人是会想着追随一线缥缈的希望,然而,倘若权势唾手可得,希望之事,也就不怎么必要了。”
“内部分化吗……这法子确实可行,就是不知道是埃弗雷德四世自行授意,还是帝国那边提供了支援。”
“赫安里亚治下的帝国区域非常富足。”她轻声说,“这年头,地方贵族也都过的不好。很多家族负债累累,只要有人肯给他们填账,他们就会答应各种要求。”
塞萨尔端详着米拉波澜不惊的表情,“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时常在无声中观察正在发生的一切,仅此而已。通常我只会把它们收录在我的思维图书馆里。”
塞萨尔想起来了。当初凯斯修士在城墙上找到阿尔蒂尼雅,想要和皇女密谈,结果米拉修士就在远处若无其事观察和记录他们的对话。凯斯修士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只有阿尔蒂尼雅以异常敏锐的直觉找到了她。
“现在呢?”他问道。
“你妨碍了我师父扎武隆的阴谋,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必要之事。”
“这条件可真够苛刻的。”塞萨尔皱眉说,“没有实现会怎样?你就站在边上看着人们从生到死,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
“我不否定,而且这就是我沉默至今并且从不介入任何事的理由。”
他把眉毛扬了扬,“那好,米拉修士,要是我死在了深渊潮汐里,你会把我扎成纸偶当作纪念吗?”
她稍作沉思。“这话……它可有什么含义?我听不大出,不想轻易下论断。”
“含义?你都扎了这么多纸偶了,能有什么含义?”
“有人说,对于塞萨尔提出的私人性质的对话,我应当多考虑考虑它们背后的含义。”米拉修士说,“我会把这一切记录下来,等待以后再——”
“不,”塞萨尔否认说,“你想站在远处观察我,还想把我的所作所为写成书,你才是应该自己多往前走几步。如果只有记录和观察却没有切身体会,书就称不上是书,只是一些空虚的词句。你难道从没想过,你写下的记录和图书馆里的文献典籍有很大区别吗?那些著述者活在自己的书里,活在每一句话的字里行间里。他们和阅读自己著述的人同在,虽已死亡却在书中永存,而你,你除了站在这个地方,你哪里都不在。“
这家伙看别人看得透彻,却从来不在镜中注视自己,这感觉倒是很奇妙。不过,也许正因为她对他人永恒的观察和对自己永恒的无视,她才会活了这么久却毫无变化,灵魂还是一如往昔。
米拉修士稍稍蹙了下眉。“书……”
“你有写过密文手稿吗?虽然密文手稿很危险,但我觉得,那就是一本著述最令人称道的体现。阅读密文手稿,就是把自己写在手稿中,让自己的心智跟随著述人的心智前行,感受那人想要表达的,注视那人曾经见证的。如果你所写的书里没有你自身,有的只是一些空洞的词句和画面,你就不能说你自己写书,你只是在做空泛的描摹。”
她沉默许久。“我无法反对这些话。”她最终说。
“你看,”塞萨尔对她微笑,“事理。”
“那些人把你当作野蛮人真是完全的错误。”她又说。
“当然是错误,”他耸耸肩,“你有你的事理,可以让我无从反驳,我也有我的事理,可以让你无从反驳。所谓思想的交汇,或者是灵魂的触碰,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像读书,我们互相阅读彼此,只是过程中没有把文字书写在纸张上罢了。”
“确有此理。”她同意说。
“如你所见,修士,我不是个只会用话术的巧舌如簧者,只是大部分人都需要用话术来打开心扉,我才不得不用话术而已。”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你很危险,还是该说你拥有智慧,塞萨尔。”
“我觉得前者是偏见,后者才是你自己的想法。”塞萨尔说着从他手边拿了个苹果,一边啃,一边俯瞰会议现场。“先不说这个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他道,“按会议桌上这些小贵族的说法,埃弗雷德四世派来的使者很快就要到了,是这样吗,米拉修士?”
“的确,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抵达。毋庸置疑,使者们会就你治理领地的方式做出质疑,就你对地方贵族的迫害做出追究。”
“考虑到讲理肯定没用,我们就有必要拉出神殿的大旗了。不过,叶斯特伦学派也要一并顾及到。这么一想,索多里斯就嫌太小了。”他说。
米拉修士偏了下脑袋,显得困惑不解。
“我们?”她问道。
“你是这事情的参与者,到了现在,你甚至可以说是同谋者。“塞萨尔说。
她稍稍蹙眉,“你有些夸大其词了,塞萨尔。”
在米拉修士脸上连着出现两个不一样的表情还真是稀奇,刚才她一直绷着脸的时候,塞萨尔差点想在她唇角也拉出一个微笑来。
“也许是你旁观的太多了。”他否认说,然后回到这场会议,“考虑到这点,我们眼前的会议其实毫无意义。既然王国的使者还没到,代表奥利丹王国说话的人势必会一直拖延,一直推辞,扰乱会议正常运作。我需要的是在私人场合和他们分别谈话。”
她沉吟起来,“倒也是个解决的途径……”
“当然,如果他们觉得待在会议桌上争的满头大汗,可以表现得自己很有能力,那就让他们继续争论吧,我只要当好我的萨苏莱人就行了。”
“所以归根结底,你就是不想参与会议吗?”她最后问道。
“你可以说的更委婉一些,米拉修士。当然我承认,我就是不想,我宁可去庇护深渊旁边再逃亡一次,我也不想掺和这见鬼的会议。”塞萨尔说着给门外经过的仆人打了个招呼,把本该送到会议桌的餐点给自己拿了一份。
他揭开盖子,感受着烤肉的咸香在房间里缓缓弥散。毋庸置疑,跟着盘烤肉比起来,下方各执一词的会议根本不值一提。他摇了摇头,伸手去拿叉子,结果他刚把叉子叉到肉上,就见米拉修士盯着他的餐盘陷入了沉思。
“你也会像人类一样吃东西?”他问道。
“我没有这方面的生理需求,我一直习惯于做一件事直到死去,等到活过来了继续做,期间除去读书以外的一切我都不需要。”她平静地说,“不过,我对它有别的需要。如果你同意分享,还请给我一部分。”
塞萨尔拿刀把肉切开一半,把烤肉盘子对她递过去,“记录?”
“是的,记录。”米拉拈起一块,用牙齿撕开,吃得又快又干净,材质未知的厚实手套上也不见丝毫油脂。随后她还在虚空中拿出一张虚实不定的抄本,往纸页上写了几笔。“记录我此前从未尝试过的食物,”她边吃边说边写,“这东西香料用的很考究,质地和火候也符合我从北方一路过来的见识,一定大有来历。它和北方那些烤肉的主要区别在于……”
“你可真会做记录,米拉修士。”塞萨尔咋舌说,“建筑工人分析脚手架结构和工程学家分析火炮的金属质地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