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忙碌之前平复心情。”塞萨尔对她说,“只要抱着你待一阵就行,戴安娜。”
戴安娜抬起手来,用手指挑起他的下颌。“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平复心情吗?”她问道。
“我觉得我一定是无时不刻都需要。”他说。
“这种话是不准你说的,塞萨尔。”她很肯定地说,“当然,特别是不准你在众人的视线之下说。”
“你再这么严格要求我,我就要害怕你了。”
“要是你害怕了,我就得要求你把害怕也收起来了。”戴安娜往后靠了点,倚在他身上俯瞰外城,“害怕的人可支持不了我,两条腿发软的人也当不了我现在的靠背。你想看我亲自动手给你这两条腿钉上木板,免得你倒下去吗?”
塞萨尔耸耸肩,“那你得用我们在荒原里带着的铁锤和锯子才行,树木也要你自己在荒原找。没了你自己造的工具和你自己锯出来的木板,你就有理由怪罪工具和材料不行,而不是怪你木匠活干的太烂了。”
“你可真会哄骗人开心。”她轻声说,侧仰起脸和他亲吻。晨风徐缓吹拂,他轻呼了口气,和她鼻尖轻触,感到她迎风飞舞的发丝抚过面颊。把她紧抱在怀时,他感觉环绕着他们的整座城市都清晰可见。也许不只是他们所在的城市,还有整个外部世界,有南方诸国和北方的破碎帝国,乃至法师们所在的依翠丝和各个神殿,它们都在这片城墙之下。
她就像是这个外部世界的象征。
“我来的也许不是时候?”
这声音惊得塞萨尔咳嗽了一声,差点把戴安娜的头发咬进嘴里。莱戈修斯披着一身骑士甲走出塔楼,来到内城城墙。它变得不一样了,看起来完全是个年轻的骑士了,甚至比很多在政治会议上僵硬着脸的年轻军官更像是人,也更有精神。它步伐轻快,气质自信随和,还弄了身和传说中的库纳人完全一致的白发,——以及它依旧男女莫辨的中性面孔。
若非这家伙乃是白魇,如今只是弄了身库纳人的扮相,塞萨尔真想把它丢给那群邪恶的小妖精。
他对莱戈修斯意见颇多,它倒是毫不在意,先带着友善的笑容对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踱步靠近。
“别在意。”它说,“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你可以继续抱着她,或者继续接吻,就当我不存在。”
塞萨尔稍稍咋舌,“你可别告诉我,你来这地方就是为了欣赏别人倾诉爱意。”
“确有此意。”莱戈修斯伸手拂过城墙,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城墙下的废墟和瓦砾堆,仿佛那是一片花团锦簇的园林。“不过,我没想到你把事情了结的这么完美,还用我也没想到的法子破坏了扎武隆的筹谋。库纳人最后一个王族末裔竟然是你的另一部分灵魂,这事已经超过了我存活至今所见的一切剧幕。虽然这事突如其来,毫无铺垫,还改变了既定的剧幕,但我一想到它只是个开场而非结局,我就兴奋不已。”
塞萨尔皱眉。“我知道,你丢我过去只是想欣赏我绝望无力的表情,但你不必说得这么明白,莱戈修斯。”
“细枝末节无关紧要,”莱戈修斯无动于衷地说,“反正你让扎武隆有些烦闷,这比你跪在暗潮中满脸绝望无力更有意思,对吧?你干得很漂亮,只可惜,真相没法流传到后世成为歌谣,反而是你们编织的俗套故事会流传下去,——真是非常可惜。”
“俗套的故事就是人们所需的,阁下。”戴安娜很客气地说。
“确实,但这缺少了艺术性。”莱戈修斯摊开手说,“俗套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看久了就让人觉得枯燥。但我想到我可以站在近处欣赏你的作为,塞萨尔,我还是很欣慰。我看到你已经站到了舞台最前方,你不仅想要取得破碎的帝国,还想重塑这个世界,构筑另一种秩序,——连那位皇女都听信你的说辞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真令人心潮澎湃。”
“我只是需要一些东西填补权力空缺。”塞萨尔说。
“没错,我也知道你是在填补索多里斯的权力空缺,不过,它的结构方式颇让我新奇。我热衷追求新奇之物,而你身上的尤其多。当然,你竟然能在这么多考验中活下来,没有死在一场盛大的悲剧中,这就又是意外之喜。”
塞萨尔眉头跳了跳,“听闻你热爱欣赏悲剧,我很高兴,我能问你都是哪些盛大的悲剧要以我身死收场吗?”
莱戈修斯面带笑容,“也许每一场都是,塞萨尔,你尽管回忆就是了。老实说,我对你并无恶意,我只是欣赏剧目,顺带希望你成为剧目的主演,仅此而已。总得来说,艺术性很重要,比其它事情都重要。”
莱戈修斯的发言合乎它的存在和它的态度,但就是带着股难以描述的残酷,甚至都无关善意和恶意。
“所以你来这边,就是为了跟我分享你对艺术的见解?”他质问说。
“以及知会你一声。”白魇说,“食尸者族群已经易主,态度有所转变,你也不必担心塞恩会来质问你了。”
“易主?”
“它如今的掌权者是个人类,亦或是一段受感染的人类思维?这家伙把自己当成血肉食粮送到了食尸者首领血骨口中,然后把它给同化了。所有怀疑和反对新血骨的食尸者要么死在了深渊的潮汐中,要么就带着仅存的一座塔逃了。不得不说,这也是一段美妙的剧目,不过,当然,还是你这边更值得我欣赏。”
“思想瘟疫?”戴安娜几乎下意识说出了这个词。
“有那么些关系。”莱戈修斯无所谓地说,“天灾性质的法术不会彻底了结,一些无人察觉的残痕也总会存在。不过你不必担心,法师小姐,只要扎武隆挚爱的徒弟们没活过来,它就不会再次爆发。无非是一些衍生的孽物在世间徘徊,感染一些无知的可怜虫罢了。”
“如果特里修斯或者阿尔蒂尼雅完全接受了深渊侵蚀,还一步步感染了所有皇室血脉,最终穿透真龙的梦境抵达真龙本身,这件事,它可会演变成和思想瘟疫规模等同的灾害?”塞萨尔问它。
“我只是在经历和欣赏剧目的过程罢了。”它摊开手表示无奈,“过程越波澜壮阔越好,至于结果,或者说叫做尾声的东西,我其实不怎么关注。扎武隆一定知道,但我不知道,再说我也没问它这么多。当然,看在你的份上,我可以在一切了结以后对所有死难者脱帽致意,你觉得这够吗?”
塞萨尔凝视着莱戈修斯,“我知道你还是可以继续往前走,莱戈修斯,你属于神代,人世的了结和你完全无关。但我不是,所以我希望你别在我面前反复强调这件事。”
“好吧,我听你的。面对一个擅长当人的人,我是可以倾听你的意见。”
“老塞恩那边情况怎样了?”
“塞恩越来越接近神代了。不过我猜,他想巡旅的目标和以前所有经历过神代巡旅的人都不一样。”
“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疯。”
“这取决于你对于疯狂的定义,塞萨尔。”莱戈修斯用随和的露齿一笑说着可怖的话语,“按我的眼光来看,也许只是塞恩对真实和虚假的界定发生了变化而已。如果他认为人世间的生灵不过是真龙在梦中落下的灰尘,认为尘世就是漫无边际的尘埃在到处乱飞,真实和虚假的界定会变得怎样?如果他认为尘世的时间并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所谓的过去、现今和将来,其实都是永恒神代之下一段空洞无谓的幻觉,是尘埃在四处乱飞的时候描绘出的轨迹,真实和虚假的界定又会变得怎样?“
塞萨尔握住戴安娜的手,抱紧她纤细柔软的身子,发现她也紧握着他的手,和他十指交错,握得很紧。“这话对于我们生存其中的生灵有些残酷了,莱戈修斯。”他说。
“哦,的确是,可对于想抵达更高处的生灵呢?”白魇往外城的废墟张开胳膊,“人类在暗潮中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了,既没有留下血肉,也没有留下灵魂,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谁能找到他们的尸体?谁能呼唤出他们的灵魂?谁都不行。面对这种致命的脆弱,有人会产生同情,产生感同身受的悲哀,然而,也有些人会有不同的想法。”它侧脸望向内城,“比如说你们敬爱的菲瑞尔丝大宗师。”
“但我知道,千百年来菲瑞尔丝大宗师一直在维系秩序的稳定,”塞萨尔说,“那么塞恩呢?”
“塞恩也在维系诺伊恩的稳定。”莱戈修斯扬了扬眉毛,转身用它空洞的盲眼面对下方的废墟,“当然,我们都知道,有些人维系秩序的稳定,只是为了把他们想要举行的祭祀筹备得更加宏大而已。无论是塞恩,还是菲瑞尔丝大宗师,他们都很值得怀疑,你说是吗?穿过一切世俗的阻碍,才能接近这些站在神代边缘的心怀理想者。”
理想?还是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