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要塞遍布熔火余烬的外城墙前,阿尔蒂尼雅驻足了很久,先望向她带兵出城的东侧城门,然后回过头去,凝神眺望。

  塞萨尔知道,那地方是她迎战的地方。她本该相信自己的判断,配合食尸者的攻势改变战场情势,奈何她相信扎武隆的说辞多过自己,还相信深渊的潮汐可以让她走过捷径轻易取胜。到头来,她率领的士兵不是围城战中的动摇者就是内部的敌人,更有凯斯修士这等克利法斯的狂热崇拜者。

  或许带着清理叛徒的心思出战就会如此,哪怕意识到自己可以取胜,也是为时已晚。

  待到即将踏出深渊潮汐的边缘时,阿尔蒂尼雅站在塞萨尔面前,端详了他一阵。她拿出水袋,然后用蘸水的手指拂开他额前的发丝,抚过他那双深色的眼睛,抹去眼帘处的烟尘和灰烬,擦拭过那些在他下颌处积蓄许久的胡须,将黏在上面的尘土都尽数抹去。她还用自己的血在他前额描绘出一个火焰一样的符记,也不知道是做祝福还是做什么用的符号。

  待到一切结束,皇女整了下他身上的骑士盔甲,还把猫放在他的臂弯上。然后她才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对他点头,让他站在自己身侧和她一起走向城塞。

  越过这片逐渐稀疏的黑暗,塞萨尔顿时见得万丈阳光喷薄洒下,几乎要让他抬手遮眼,感觉好似跨过了两个世界的间隙一般。

  食尸者围城时在城墙和建筑顶端堆积了可怖的血肉遗骸,如今都已在深渊的潮汐中化为乌有,远远望去,那些废墟如同受过洗涤,竟在阳光下染着白色和金色的璀璨光辉。不仅是尸体不复存在,连丝毫血污都不见遗留,仿佛人们不过是在一处历史古迹中游览,他们身后的飘荡四散的黑雾在阳光映照下更是如鸿毛般轻薄无力。

  塞萨尔知道戴安娜嘱咐他们在此时走出深渊潮汐的理由了。有着澄澈的蓝天和烈日的辉映,一切阴霾自然都会随风四散。在这无法言喻的氛围中,敬畏更是会在人群中以无法理喻的方式蔓延,——经历战争和灾难之后,人们看到此情此景会心生感慨,若看到自己的领袖从黑暗中走出,这份情感就会迅速转为敬畏。

  他眺望远方,观察着城墙废墟间欢呼迎接他和皇女的人群,不禁察觉到一丝异常熟悉的气味。

  就像卡萨尔帝国的历史记述一样,或者说,就像圣堂在卡萨尔帝国的历史中塑造英雄的手法一样。人们不会看到战争的过程,也不会看到朝堂之间有多少阴谋算计,只要在阳光映照下看到出征的皇帝和将领带着胜利归来,一切就都会不言自明。

  仅仅存在于表面的事物,却能让人们感慨万千,甚至是下跪叩拜,实在是匪夷所思。塞萨尔虽然觉得荒唐,本能地不想融入其中,不过,为了更为长远的打算,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阿尔蒂尼雅身侧,护着她一步步往前迈出。

  身为一个满心怀疑的人却走到如此地步,塞萨尔很难不觉得很多事情更显幽默了。往常他都是站在它处眺望历史,如今他自己站在历史当中,这些虚假的帷幕和杜撰的事迹也显得更加荒诞不经了。也许是对他太过熟悉,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阿尔蒂尼雅斜瞥向他的视线带着些许无奈,站在远处的戴安娜也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怎么才能让他老实点把舞台剧一直扮下去。

  是他受了黑发的阿婕赫影响吗?也许有,他是一向秉持着怀疑论,但他不会拒绝利用它们,——他已经利用他一向怀疑的事物得到了很多,并且他还会得到更多。真正看到人世间就心生反感的家伙是她才对。

  是的,是这样。

  正因为他们俩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面目,他们才会走向完全相反的路途。他们双方有一些根本性的东西相同,在这之上却全然相悖,完美体现了一个持有怀疑论的人可能会走的两种方向,也即拒绝和利用。

  塞萨尔思索着走过城墙,走过越发宽广的道路。人们已经清理了道路上的瓦砾堆和坍塌的废墟,为的是迎接他们深入黑暗的领袖归来,如今看到传言实现,他们积压的情感顿时宣泄而出。化作巨大的浪潮。

  真是浅显易懂……

  塞萨尔穿过那些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街道,看着满目疮痍的外城往他身后退去,期间多次想要停步不前,驻足眺望。他看到那些建筑的内部都暴露在阳光之下,砖石碎裂,墙壁坍塌,显现出了承受过烈火烧灼的泥土,其中道道焦黑的长线从城外一直延伸到内城边缘。

  他完全能想象出希赛学派当时做了什么。

  塞萨尔如今觉得,希赛学派实在太急迫了,他们对战争的形势缺乏判断,对自己的学派也太过盲信,先是引得食尸者出城用主力部队攻击帝国军队,然后又在暗潮中被迫逃跑。以传送咒的危害,一定有大批法师在紧急之下受了精神创伤。

  希赛学派修养的时机,叶斯特伦学派就可以借着希耶尔大神殿的契机完美融入他们的势力。有了抵抗食尸者乃至深渊侵蚀的功绩,叶斯特伦学派的行事也会得到许多凭依。至于希赛学派,待到克利法斯领地里的经济陷入崩溃,塞萨尔倒想知道他们会怎么考虑自己接下来的出路。

  接着,他转头望向棱堡拱卫和破碎不堪的火炮,望向更后方的食尸者巨巢,不由想要咋舌。有此类学派法师在,世俗层面的军事对抗就得围绕着他们进行了,很多战术也会超出他的理解。好在,目前大规模干涉世俗战争的仅有希赛学派一方,他还来得及在此之前借着累计的优势夯实地基。

  现如今,从冈萨雷斯到古拉尔要塞的领地已经完全落入他手,北方帝国的威胁很长时间内亦无需考虑。只要把这一大片领地巩固在手,他们更是可以继续往北,去控制食尸者肆虐过的大片无人土地。

  短期内的威胁只存在于贵族们和埃弗雷德四世的战争,存在于赫安里亚放人过来以后国王的态度。这个时刻,重要的不是他想支持谁,而是谁更能支持他完全掌握这片领地,他就会支持谁。

  如果是埃弗雷德四世更加支持他,他就出力剿灭叛乱的贵族,随后成为这一整片领地的领主。如果是发起起义的贵族更支持他,他就要让他们听自己的指挥,联合他们合力击溃埃弗雷德四世和他的支援,然后成为更大规模领地的控制者。

  不论怎样,接下来他们要完成的,至少是一场规模对等的世俗战争,没有深渊的侵袭,没有食尸者的巨巢南下,也没有克利法斯带着希赛学派要毁灭他的要塞。他们在其中也不会孤立无援,只能依靠自己。他会继续巩固他如今的领地,并进一步扩大索多里斯的影响。随着医疗体系的改制和医学的发展,他也能得到希耶尔大神殿越来越多的支持。

  这会让他不再惧怕萨加洛斯的神殿。

  非要说有什么很麻烦……也许就是戴安娜和她的父亲乌比诺大公。若是埃弗雷德四世想迫使他放弃实权,他们势必会站到另一边去,届时他们也势必会和乌比诺兵刃相见。在战争和政治冲突的层面,亲情向来都是个难以顾及的东西。

  ……

  “从深渊侵袭中归来的人不应该面无表情,好像只是在走过场。“戴安娜说。

  “我已经应付了一整天的大神殿来客还有你们学派的法师了。”塞萨尔踱步到卧室的床边,就着夜晚的月光点上一支蜡烛。“感觉就像上绞刑架,”他说着抱住被褥里昏昏沉沉的菲尔丝,在她含糊不清的咕哝声中咬她的耳朵,“我以为我会先回到这里和你们相拥接吻,表达我们重逢的喜悦,结果你把我扔到议事厅让我开了一整天的会。”他也咕哝着说。

  “别叫啦……我好困。”菲尔丝抱怨道,“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你看她都要睡着了。”塞萨尔对戴安娜说,“你难道要告诉我,我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开一整天的会然后回来倒头就睡吗?”

  “战争之后要处理的事务是比战争中更多。”她若无其事地说,“接下来不仅是各处会议,还要去巡视修缮中的城市,甚至是去索多里斯商议人员的安置和地方事务变动。你该对此做好心理准备。在你照顾阿雅的时候,我已经列出了一张清单,其中有你必须去处理的一系列事务,从——”

  塞萨尔抬起手,“我们必须要在现在谈?”

  “我们很久没给菲尔丝在荒原寻找食粮了,塞萨尔。”戴安娜抱着胳膊说,“你也注意到她现在昏昏沉沉了。接下来的荒原之旅会很忙碌,恐怕我们没什么空隙提到这边。好在米拉修士答应帮忙照应,我们也算是多了个旅伴。”

  “我理解我接下来还有一堆事要做,但你能否给我一些……安慰和支持?”

  “比如?”她挑起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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