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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尽头是一尊雕像,几乎不用怀疑就是索莱尔的雕像。索茵朝它伸出手时,那感觉就像有什么不可思议之物忽然出现,在两个时间子之间骤然扭曲了世界运转的轨迹。

  塞萨尔相信,倘若时间当真是离散的,且确实存在不可分割的最小时间单位,那么,这件事一定就是在这种尺度上发生的。

  索莱尔雕像的双眼豁然睁开,其中没有眼珠,是湛蓝的星辰之光。无法描述的压迫感包裹着一切,不断向他的灵魂涌来。一时间,他既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似乎被禁锢在一个时间单位之中,和过往以及将来的一切都分隔开了。他既无法前行,亦无法后退。他在一切的层面上都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改变他现今的状态。

  阿婕赫的嘶吼声忽然打破了这极端恐怖的感受,阴影在他体内蠕动,将盔甲撑得越发巨大,完全成了头漆黑的狼形。他感觉她的尖爪在他手腕上伸展,利齿在他口腔中摩挲,把这禁锢啃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然后带着他从中逃出。

  她好像真的可以吞食一切。

  虽然索茵还在他身后握着雕像的手,但塞萨尔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神殿的修士已经冲进房间,把一切都毁的乱成了一团。在阿婕赫的视野中,修士们不仅称不上人类,有的甚至比野兽人更难以名状。他们有的如同那位死者一样,生有两个头颅喃喃自语,还拥有另外数条常人不可见的臂膀;有的血肉仅仅是伪装,躯壳中不见脏腑,流淌着沸腾的熔火;有的仅有一半残缺的身体遗留在人世间,另一半身躯站在异境中,所以才会看起来身形模糊。

  必须承认,接触过异境的修士们都是不同层面的非人之物,不止是他,每个修士也都一样。而且据塞萨尔观察,自己的灵魂和他们相比,其实要和纯粹的人类更为相似。这之间的距离,其实就是完全接纳道途并摒弃往昔的距离。

  索莱尔的雕像睁开双眼时,门口的骑士雕像就跟着动了起来。还没等塞萨尔走出走廊,黑甲骑士已经砍倒了一个修士。这是措手不及的一剑,且弥足致命,剑刃上爆发的星辰之光将那人如陶瓷人偶般击碎,余下的修士纷纷往后退开。

  其实塞萨尔也很疑惑,雕像内里分明空无一物,为何又还能作战。但此地有很多事情都无法用理性来度量,就算是神殿的修士,也在猝不及防中遭受了致命一击。方才如果不是阿婕赫咬开了时间的禁锢,恐怕他也会被困在其中,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他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索茵仍然在触碰索莱尔雕像,与此同时,走廊外的轰鸣越发剧烈了,似乎那人无法忍受一切继续发生。他想,无论如何,他至少要守到她完成这场仪式。

  寒雨的势头逐渐放缓,但几处墙壁已经在骑士雕像和修士们的鏖战中崩塌破碎,交织的雨幕亦如幕布般飘入,落在一尊被砸烂的雕像碎片上。那个生着数对不可见臂膀的修士对塞萨尔摇了摇头,往前踏出一步。那名躯壳中不见脏腑的修士也舒张手臂,正把流淌着金属熔液的手指从雕像碎块上拔出。

  更多雕像扑上前去,然而除了那位突然遭遇袭击的修士,此后就再也不见任何战果。战斗的惨烈程度他简直无法形容。若不是那些雕像不分敌我,加上他肩上也没有索茵待着,他其实不想就这么旁观。等到一切结束,已经遍地都是四分五裂的雕像碎片。他回忆起交战期间的情景,觉得它们挥剑的举止和塞希娅——他那位剑术老师——竟然有些相似。

  看来很多高明的剑术都有其传承。

  寒雨越发稀薄了,烧灼的众筹群肆⑤陆壹二柒九四〇烈光也越发璀璨了,几乎从墙壁的缺口映照到了走廊的地上。待到走廊外的战斗结束,塞萨尔凝神注视,却不见修士们往前迈出一步。他怀疑是索茵完成了某种神秘莫测的仪式,怀疑是修士们认为事不可为,想要退却了。

  这时候,烈光笼罩了一切。

  寒雨消逝,完全蒸发成雾,有那么一瞬,他看到星辰的光辉泄入走廊,就像梦中照在剧场舞台上的白光,想要接近舞台中心的索莱尔,但很快,它就给烈光压迫得向后退去,逐渐暗淡起来。两种光辉在他眼前交战,辉映出的景色是如此奇异,夺人心神,他甚至可以一直凝视下去,直到死亡也不会休止。

  如果不是阿婕赫的爪牙再次从他骨髓中划过,他一定会朝着死亡的深渊一步踩下去。

  因为那人正在从熔炉之眼撕开的漩涡中降下。

  ……

  守城的士兵们在军号声中逃下城墙,往内城区的方向撤退,留下满地尸体和刚转化不久还在嚎叫的混种野兽。阿尔蒂尼雅看到野兽人终于站稳了外城墙,带着血色云雾的诅咒涌进了外城。

  希赛学派的阵地法术正在稳步运作,熔火之线越来越长,已经攀过城墙延伸到了最外层的建筑。一个搭起来不久的医护所在烈火中崩塌了,化作漂浮的碎石掀至半空中。暗红色的熔岩在街道下方爆发,掀起灼热的气浪,冲刷着古老的砖石,撕扯着来不及带走的尸体,将它们和遮盖尸身的布块一起焚作灰烬。

  如果无人约束,这群希赛学派的法师是真的会用烈火焚城,把整个古拉尔要塞都烧成熔炉中的焦炭和煤灰。

  浓重的烟雾逐渐扩散开来,呛人的黑灰如大雪落下,已经遮蔽了食尸者血红色的诅咒。好在,要塞里的人们已经经历了很久焚烧尸体的考验,忍耐这点气味还不在话下。士兵们有序退入内城,期间遭遇了多场血腥的交战,但都借着对浓烟和焦臭的适应占据了一定上风,未曾遭受过于巨大的损伤。

  阿尔蒂尼雅派人安排的谣言逐渐传播开,描述克利法斯是如何纵容希赛学派肆意妄为,描述那些绯红色的焚城者是怎样焚尽一整座城市和城中的一切人类,而那些身穿银甲、身披灰袍的骑兵又是怎样一边冷漠的注视,一边等待接手一座死城。

  传言不一定是如此产生的,但一定是如此塑造的。只要她编织的传言足够危言耸听,再加上一个诸如焚城者这般朗朗上口的称呼,她的传言就会压过一切其它传言,成为所有传言里最真实也最令人信服的一个。

  如塞萨尔所说,人心不仅在于收买和安抚,不仅在于激昂的演说,更在于无形之间影响人们看法和情绪的许多言论。该利用的,自然要看准机会利用起来。

  传来了消息,说希耶尔大神殿的先头部队赶到了,叶斯特伦学派的多名法师也在伯纳黛特布置防护法术的时候赶到了要塞,到了她标注的内城城堡。

  阿尔蒂尼雅拿起旗帜,召集起了她等待已久的士兵们——有号称要在她身侧为她指引方向的凯斯修士,有追随凯斯修士的一众士兵,有要塞里本来的军官和士兵。虽然他们的成分极端复杂,且都和克利法斯有关,但就军事素质而言,他们其实只比黑剑的人稍逊一些。

  她总计集结了约两千多人,很多人都昂首挺胸,对出城作战怀有相当程度的信念。这其实不奇怪,法师们还没出手,神殿支援的消息也只有少数人知晓,城中的状况其实更叫人绝望。和在城墙中被烧死相比,奋力一搏反而更具希望。再者说,她召集的士兵里有很多人,他们等到了帝国阵地很可能会直接跪下,部分人甚至会反戈一击,尤其那些拿了银行资助的王国骑士团成员。

  总得有个整顿队伍的法子,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阿尔蒂尼雅本以为自己会等待很久,但那个时刻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战斗已经蔓延至内城墙的城门口,混种野兽人和士兵们正在疯狂厮杀,堆出越来越高的尸堆。先前数目庞大的血肉傀儡只有一部分进入外城,其余的稍作踌躇就朝着帝国筑起的阵地狂奔过去。食尸者萨满们恶毒的诅咒也开始往北方转移,留给内城的只需要少许防护法术就能阻隔。

  她纠结起部队从侧门发动冲锋,轻而易举就冲破了通向城门的道路,这条路上甚至没有血肉傀儡在守卫,只有大群混种在漫无目的地狂奔、嚎叫、挥砍着冲进已经空无一人的外城房舍。也许在食尸者看来,城门根本就是个没有意义的东西。

  骑兵们冲垮了路上的混种野兽人,更多士兵们快步跟上,紧跟着她的方向奔向城门,要跑出这座承受烈火焚烧的城市。

  现在,阿尔蒂尼雅终于把自己当作赌注扔到了生与死的天平上,余下的,就要看一切揭晓后造就的巨大灾难了。

  这正是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最有趣味的地方。在所有人都死亡之后,就是她和自己的血亲兄弟分出性命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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