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说得挺无奈,还透着一丝惆怅,塞萨尔却不以为意。“回乡也能算理由?你带着一支围绕领袖建立的雇佣军,活跃在帝国南北方交界地和人长期征战。这种军队总是需要自己的领袖在场,而哪怕从卡萨尔帝国最南方到诺依恩,也要一个多月的旅程。”

  加西亚仔细看了他一阵,那眼神更像是考察士兵水准的将领了。这不仅是场对话,也是次谎言丛生的言语交锋。若是把此人似是而非的谎话当真,他必然会被当成不值得交流的傻瓜。塞萨尔虽不知加西亚的来意,不过,既然他想坐下交流,他们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你来跟我说说,究竟还有什么理由?”加西亚问道。

  “我说不上,那毕竟是北方的事情。”塞萨尔耸耸肩,把心里诸多猜测都按捺下来,“不过你肯定有更重要的理由需要南下。至于诺依恩,也许只是顺路过来,也许就是目的本身,这谁会知道呢?”

  “别这么无趣好吗?你可以把话说得更直白点。”

  “没什么可直白的。”塞萨尔用近乎于温和的声音故作庄重语气,“无非就是叫你别把别人当傻瓜。一个有手腕和能力的领袖,哪有在战时为了故土情谊就不远万里回乡的道理?你又不是明知自己冒犯了城主还要去乱石渊边上看风景的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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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货。和逐渐巩固的权力相比,故乡又算什么东西?”

  加西亚似乎觉得这很好笑,包括对塞恩伯爵语出不敬后还没意识到威胁的埃尼尔也很好笑。“你确实不只是擅长演戏,表弟,你表现出的智慧也恰到好处。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你也知道不知收敛的人会比蠢人死得更快吗?”

  这人一会儿试探他愚不愚蠢,一会儿又威胁他聪明过头的人会死得更快。

  “只知道收敛的人,也只能活在阴沟里吃下水,期待有人走夜路踩进屎坑,踢出他这块自以为的金子来。我既然敢借神殿的势和老东西作对,为什么不敢从你飘忽不定的态度里挖出点好处?这就像下矿洞,不管有多危险,只要不当场塌了把我埋进去,就该试着弄出点金子。”

  “你还真是有趣,你知道你具体有趣在哪吗?”

  “我不知道。”

  加西亚脸上挂着残酷的微笑:“你办起事来如履薄冰,分明知道自己难免有一天会啪一声摔下去,冻成一具尸体,还强迫自己假装镇定。你晚上做噩梦,会梦到冰面开裂的声响吗?”

  “恐怕我已经不止一次掉进冰窟了。”塞萨尔回说道,“但我每次都能爬出来,继续踩着冰面往前走。”

  “你比较擅长在绝望中挣扎?”

  “不,是因为我总能抓住别人的手。”

  “我明白了。”加西亚颇有感慨地点点头,拆开酒瓶的蜡封,起开塞子,立刻从瓶中冒出一股雾状的白霜来。他把黑色酒浆斟进玻璃杯,还拿瓶口碰了下杯口,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因为有座大炉灶,旅馆大厅很是温暖,却稍嫌气闷。这酒水倒进去,玻璃壁立刻渗出了冰冷的水珠,手指触碰时感觉寒气十足,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也弥漫出来。

  他看着塞萨尔接过杯子,说:“这是从卡萨尔帝国弄来的迷迭香酒,在多米尼这边可很难享受得到。”

  塞萨尔不作声,慢慢抿着。酒水辛辣却甜美,很快一股浓郁的芳香气味就充满了口腔,让人的舌头也忍不住在口中打着转。

  “有考虑过去卡萨尔帝国最富饶的行省学习各种武艺和战争的艺术吗,表弟?那儿不止是酒更好,也是这片大陆上最富饶的土地。”加西亚微笑着提问。

  “以后我会考虑过去。”塞萨尔只说。

  “或者你也可以在几天后随我出城。”他颇为直白地说,“我在卡萨尔帝国南方威望不低,人们都尊敬我和我的军队,——我保护了他们不受北方分裂势力的侵害。如果你不想再忍受老家伙的控制,跟着我出城,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觉得你不是。”塞萨尔无动于衷地喝酒,“你这块冰太薄了。”

  “你就像所有惶惶不安的胆小鬼一样,想得太多,以为谁都有可能图谋不轨,觊觎你不值一提的性命。”加西亚用怜悯的口气说,“你以为是怎样,表弟?我特地来见你一面,就是为了把你骗到北方乱刀砍死不成?”

  “你在帝国北方是很有威望,你看起来也很欣赏我,但你们这一系的话事人是你父亲,哪怕往下排,也是你嫁入王室生下了公主和王子的妹妹在前。我勉强能猜得出,你看不起你最小的弟弟埃尼尔,但他既然恃宠而骄,当上了宫廷贵族,宫廷里总该有个宠爱他的人,对吗?这个人究竟是我叔父,还是我的王后表姐,这事谁能说得清呢?”

  见加西亚不吭声了,塞萨尔若无其事地拿走他手头的酒瓶,自己给自己斟起了酒。

  “这么说,你不相信我的示好了?”他问道。

  “我当然相信你的诚意。”塞萨尔摊开手,“但你能说,你就只是你自己吗?”这话实际的含义是,你担任王后的妹妹要你杀我,你会拒绝吗?你父亲要你杀我,你又会拒绝吗?

  “没人能说他就只是他自己。”加西亚简单答道。

  “那不就得了?我想你对此最清楚不过吧?”

  加西亚忽然笑了,仿佛忍俊不禁:“你确实是个风趣的家伙。刚才我一度以为你会抓住一切能抓的稻草,不管它后面究竟连着什么。在我表达善意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在担心你真会答应,表弟。”

  塞萨尔假装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最近我和谁说和都会万般小心。如果你真想示好,不如就介绍点我在旅馆里能学的吧,哪怕要我在这拜你当剑术老师也行。”

  “我在诺依恩不会待太久。”

  “为什么?”加西亚说得轻巧,塞萨尔却没放过可能的细节。

  “我这次南下,众筹群④五陆一二⑦玖四〇是为了送卡萨尔帝国排第三的公主殿下来我们的王国军事学校进修。借由此事,我们和那边的盟约关系也会进一步加强。走水路来诺依恩,只是应王后的要求弄些诺依恩的东西给她怀念。父亲的孩子很多,但只有我和她是在诺依恩出生的。”

  塞萨尔发现,他这假表哥看似诚恳地说了一大堆,连卡萨尔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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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第三的公主要来多米尼王城的军事学校进修都交代了出来。但是,加西亚实际上回避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

  加西亚也许知道内情,知道他父亲和草原人的交易,所以他才会走得这么急。甚至,王后拜托他弄些能让人怀念的物件回去,也是因为王后知道内情,知道经此一役,诺依恩城内很多东西都会不复存在。

  不过,这毕竟都是猜测。加西亚已经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要是塞萨尔还想追问到底,问加西亚究竟为什么走这么急,就会暴露不该暴露的信息了。

  至于卡萨尔帝国数量繁多的王子公主……说实话,帝国前代皇帝四处弄出的种比加西亚的弟弟和妹妹还要多,甚至比现存的卡萨尔帝国分裂势力都多,有些军阀势力手中的王子公主都能凑一桌牌局了。说他们有特殊的意义,那确实有,但要说他们至关重要,塞萨尔是绝对不信的。

  加西亚若无其事地和他继续谈话,说着那些无休无止的试探和托辞。塞萨尔心不在焉地听着,等他的假表哥说些真正有用的事情,而不是反复唠叨他儿子和女儿小时候有多懂事。终于,加西亚的话题转移到了他现在能帮的忙上。

  “你找过那个黑剑的红头发吗?”

  “找过,没什么结果。她说她忙得很。”塞萨尔说,这只是他这些天毫无意义的忙碌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我和这帮雇佣兵也不怎么熟。”

  “我可以介绍你过去。”加西亚摸索着没有胡茬的下颌,似乎在回忆往事,“虽然只是个没了采邑的没落户,不过当年靠着四处参加骑士竞技也捞了不少沾血的钱。能从这一行里全身而退,教人武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

  大炉灶上立着砖砌的烟囱,炉灶里生着很旺的火,加西亚弄来了一头猪让后厨的人架到烤肉架上。这会儿已经散发出焦香,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大神殿出公差的人全去忙着调查本地的欢愉神殿了,很多修士也跟着去应付诺依恩的财政官了,因此他们包下的旅馆很空。火焰红色的反光只映出两个下棋的修士、两个打牌的厨子、两个喝酒掷骰子的侍从,还有受邀过来的佣兵小队长。

  虽然落座在炉灶近处,塞希雅还是戴着兜帽,靠在墙边,习惯性地有人靠近她就稍稍低头,用兜帽前端遮掩脸颊。

  塞萨尔总感觉她像是结过仇,在受追杀的情况下逃亡过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和她没了采邑这事有关,也许和她四处参加骑士竞技时意外伤过有身份地位的人有关,但他也只能瞎猜。

  她面目冷漠,线条凌厉,颈部突着几条蓝色血管,看着就像她的眼睛一样蓝。从矿道的经历来看,她是个危险人物,这点显而易见,加西亚的叙述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一个没了采邑的独行者能在骑士竞技里捞钱,就说明了她不止会单挑,还会在混战中借机行事,会利用各种不同的武器,会随机应变甚至是借由计谋和诈术对付对手。

  当时格兰利冲进了坍塌的矿道,这人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就足以看清楚她在战场上的态度。

  塞希雅本来在眯眼打量塞萨尔,目光毫无波澜,平静清冷,明显是不动声色想找个委婉的理由把他推回去。可等她看到后面的加西亚,她立刻把眼睛睁大了。

  “交界地的刽子手?你来这干什么?”她问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加西亚挑起细长的黑眉毛,“我自出征以来,从未主导过哪怕一次灭绝性的屠杀。为什么你们会给我安这么个名号?”

  塞萨尔对加西亚稍稍侧目。

  “你让一座城的居民自行选出三分之一的人杀掉挂在城墙上,要不然就不接受他们投降。我们在外面围了三天,于是九万多居民在里面自相残杀了三天,最后数不清的人头和尸体被各种麻袋、草叉、渔网、编织篮、烧火棍装着、插着、吊着摆在城墙边上,绕城两圈多,而你居然让我们去挨个计数。”塞希雅说。

  加西亚看起来并不在意。“这是为了给其它负隅顽抗的城塞做出表率,塞希雅队长。在那之后,我们兵不血刃拿下了三座本来意图抵抗的城塞。这事避免了多少士兵折损,你有仔细想过吗?”他用无奈的神色叹了口气,“我一直希望陛下对那些散布荒唐言论的闲人做些应对,免得影响了前线军队的士气。如果连你都相信,那我……”

  “而且你还欠了我们黑剑的薪水。”塞希雅说。

  “好吧,好吧,这是我的错。”加西亚立刻投降,“这个确实是我的错。如果后面三座城顽强抵抗,我放任各位所有人在破城后随便劫掠,我一定能付得起这笔钱。但怎么说呢?尽可能完好地收回它们,这是帝国方的要求。如果我做不到,王国和他们的盟约就会受影响。长期的薪水支付也会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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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个长期太长了。”女佣兵盯着他,“现在交界地战事暂缓,我甚至要千里迢迢来诺依恩接私活,你以为这欠薪究竟会拖多久?”

  加西亚冷下脸。“我也只能付得起我直属的雇佣军的薪水,塞希雅,你们黑剑人太多,胃口也太大。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

  “有话就说,加西亚,别跟我表演你那比翻书还快的变脸。”

  “我可以把你手头这支小队的欠薪付清,就用我的私人财产。”

  “目的呢?”

  加西亚往塞萨尔比了个手势。“帮这家伙做训练。”

  “交界地的刽子手让别人给自己的表弟教战场上的学问?你自己不会教吗?我真是…….我本来不想掺和你们的麻烦事。”她把目光转向塞萨尔,“这家伙难道不是要和你在军官学校的后辈分出个生死吗?”

  “分就分吧。”加西亚说得轻描淡写,“老家伙的种实在太多了。我这位表弟要是能活下来,也算是承了我的情,以后能派上大用场。至于那些比不过他的,多半也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废物,死在比武场上,也比塞到我手下坑害我的士兵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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