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古拉尔要塞正在深陷围攻,塞萨尔就心里焦躁,再想到戴安娜想找他也找不到人,他心里就越发烦躁。
最近他的梦境完全回来了,荒原却始终没有回应。他甚至不知道熔炉之眼究竟要追他多久,要追到他再也无路可去吗?还是说,它要追着他沿深渊边缘一直北上,追着他往大草原方向的深渊绕道南下,最终再追回到诺伊恩城去?
塞萨尔始终觉得,熔炉之眼不该为了他一直存在,也不该跟在他身后一直追逐。人们说神殿要将神祇的光芒投入现实,付出的代价无法想象,即使对菲瑞尔丝大宗师,它们也只是一种威慑。要想维系它的存在,定然需要更加恐怖的代价。
所以,为什么它会一直跟着他穿越山岭,在深渊的边缘投下寻觅的烈光?他不理解。亦或他的存在已经非比寻常,比帝国北方菲瑞尔丝的威胁更可怕了?他更是无法相信。
……
等塞萨尔再次从梦中惊醒,他不由得凝视了自己怀抱中的女孩很久很久。永恒的追寻和无法触及的星辰幻影令他久久无法释怀,几乎要沉浸在虚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正被追猎的处境。
若不是熔炉之眼总在他要沉迷的时刻撕开幻梦,用烈光烧灼深渊,他一定已经坠入到了迷梦最深处。
塞萨尔拂开索茵额前的棕发,几乎无法把她视为她本身。他看着她仍然稚嫩的小脸,看着她带着恍惚的棕色眼眸,却觉得自己看到了无垠的星空、破碎的历史和沦亡的国度,以及他在梦中永无止境的追寻。
这一切都让他怅惘万分,把他身后的追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但是,在深渊边缘侵袭而来的黑暗提醒他,他不能沉浸在梦中。在现实主义的层面上,他得对它们表示感激。若不是它们用致命的侵袭迫使他前行,他要么会沉浸在对星辰的凝望中不愿醒来,落入永恒的追逐,要么就是落入熔炉之眼的视线,在烈光中烧成灰烬,化为乌有。
此事毋庸置疑,若说阿纳力克的道途是在欲望和兽性的层面考验他的灵魂,这种永恒的追逐就是在灵魂和神性的层面考验他的灵魂。无论是血肉之欲还是对理想幻象的追逐,两件事都会让他忘记当下,而他本人正是带着怀疑主义的态度活在当下的。
烈日当空的时候,塞萨尔在山涧找到了溪流,最近在他身后追逐的猎手比野兽人更加可怕,他奔波得太匆忙,几乎没有喝水也没有进食,索茵也一直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睡觉。起初她还不适应,后来她已经习惯在他长途奔波的过程中沉沉入睡了。
狗子给了喂他一些血,他把血喝下去,然后把所剩无几的肉干拿给索茵吃掉,让她就着溪水咽下。这些肉干都是米蕊尔逃走时落在尸身旁的干粮,如今也快要见底了。伊斯克利格的长弓早就没了用处,因为路途中不止是野兽,连山鹰和鸟雀都没了踪影。究竟是深渊的异动吓走了它们,还是熔炉之眼逼退了一切,塞萨尔也无从知晓。
山风逐渐凌冽,他继续在山涧穿行,跑到夜幕再次降临才缓了口气,还是觉得自己身后跟着无形刺客告诫过他的威胁。看来今晚他没法过夜了,就和他最初被食尸者追着逃往克利法斯领地时一样。
当然,类似的事情已经无法再挫败他的精神,不仅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迟早要做出抉择,也因为他已经达成了一切目的,余下的,其实就是返回古拉尔要塞结束僵局中的守城战。等到他接近他和戴安娜说好的地点,他就该结束逃亡,了结此事。
塞萨尔不敢说自己能放得下这位来自过去的女孩,在做梦前也许可以,在做梦以后他却始终无法释怀。梦境已无法理解的方式把她遥远而不可触及的印象刻在了他心中,呼唤着他去追寻。可是她一直都在无法接近的夜空中和星辰为伴,因此,他觉得这种追寻永远都不可能完成,换句话说,它本身就是一种永恒且无望的追寻。
就像西西弗斯推那块永远都推不上山的石头。
索茵身处星辰之间,这究竟是梦中的意向还是真实的情况,他也不敢妄下判断。库纳人灭亡的年代发生了太多事,加上这个无法理解的法术联系了过去和现今,他只能认为一切都有可能,但一切可能对他此时的处境都意义不大。
他必须在当下和过去之间做出抉择了。
这些想法在塞萨尔脑子里翻腾,待到夜半时分,他站在绝壁前,想对照地图找到戴安娜给他标出的地点。索茵也坐在他肩上往远方眺望,想要帮他的忙。此时他已经累得顾不上考虑太多事了,眼看附近山势陡峭,视野受到严重阻碍,他抓住绝壁就往上攀爬,用钢铁包覆的利爪在绝壁上刻下一道道爪印。
抵达绝壁顶端后,塞萨尔往前方眺望,他愕然发现本该处于地图边缘的荒野消失了,——他看到了一片建筑群落。
虽然他已经去过了很多陌生的场所,但他从来没见过类似的建筑风格。在他身侧不远,他竟然还看到一条宽阔的大道从山坡蜿蜒而下,岩石光滑可鉴,好似刚建成那样毫无裂纹。他仔细辨认,发现道路的材质竟是缎带一样的黑曜石。大道上洁净无尘,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远方,看着如同神迹。
这地方存在建筑群落?存在这样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
不可能存在,塞萨尔想,戴安娜在深渊边缘徘徊时经过了这地方,也只有她曾走过的地方,她才可以使用传送咒往来。换而言之,如果她见过它们,她一定会把此地的一切都铭记在心,并在此后的生命历程中诉说给其他人听。
眺望着远方陷入沉默时,他发现肩上的女孩无声落下了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他伸出手,小心地用尖爪把她的眼泪拭去,然后问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索茵抓住他尖锐的爪子,低下头,用力抱在胸前。“我一直在深渊边缘长大,”她喃喃自语说,“只是刚才,我忽然觉得很怀念,心里也空落落的。”
“你在过去一定有所成就,索茵。”塞萨尔告诉她,“我所爱的人曾告诉我,大地并非毫无知觉。如今的人们也许都遗忘了你,但是这片土地还记得你。它铭记着你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也铭记着你所带来的一切光辉。在你回到这里以后,即使人们都已经死了,城市已经荒芜,建筑也化作废墟,它却还在回应你,用你无法理解的语言把那些感受交还给你。”
山势已经高到可怕,气温骤降,附近皆是久久不化的冰层和积雪。女孩冷得发抖,于是塞萨尔把斗篷撕下来一大片在她身上裹住,让她紧紧抓牢。她眺望着远方的建筑群落,口中呼出阵阵白雾,神色也逐渐恍惚起来。
……
塞萨尔不想节外生枝,但蜿蜒曲折的道路恰好指向了戴安娜给他标注的地点。他觉得熔炉之眼还在他身后一路探查,他不敢多想,只能沿着大道一路往下。
当时看来,一栋屋舍建在深渊边缘很难理解,后来他才发现是米蕊尔一家想要逃难,于是找了个远离人烟的避世之所。考虑到当年法兰人受困于人殉祭祀的处境,一切都能解释。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一座城市为何要建在深渊边缘。
不过他没法想太久,也没法站在远处斟酌,思索自己究竟该不该进去。
对于食尸者,一切都符合塞萨尔的预期。他已经把食尸者大群远远抛在了克利法斯的领地中,它们也正和老家伙拆东墙补西墙召集过来的军队展开血战,无法再追寻他的足迹。然而在这之后,熔炉之眼和追随他的修士们却取代了食尸者,也取代了它们的追猎。
塞萨尔身后的神殿修士比食尸者咬得更紧,也要更难对对。并且和食尸者不同,修士们如果抓住了他,一定会把他的血肉和灵魂彻底翻个底朝天才肯罢休。熔炉之眼也一定会洞悉他的道途,查明他的存在,然后一切就都完了。
若是没有那枚巨眼,他倒是可以考虑回过头去把他们全都杀掉。
“你看到了吗?”索茵忽然开口,指向远方,“看,塞萨尔,那座雕像握着一把弓箭,很像是我手里的这把。”
女孩说是雕像,塞萨尔伸长了脖子用力张望,却什么都没法看到。他边走边张望,最终只看到一块凸起的灰色巨岩。接着他意识到那不完全是雕像,——那是雕像坍塌后遗落在废墟中的一只手。女孩看清了雕像坍塌后四分五裂的所有部件,把它们在她心中还原成一座完好的雕像,他却只能看到几块破碎的巨岩。
他沿着道路前行,逐渐也辨认出了她一眼看到的各个雕像碎块。那只断手就像一栋屋子那么大,将一把石雕长弓按在杂草丛生的泥土中。他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它和索茵背上的弓有多相似,因为他身后山巅的云雾忽然掀起了浪涛一样的波澜,形成巨大的漩涡,并且传来了强烈的灼烧感。但是,他没感觉熔炉之眼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是这座诡异的城市让它产生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