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塞萨尔不想过早讲述战争和历史,但是,索茵的时代和阿纳力克降临、和野兽人诞生以及白魇肆虐是如此之近。有些事情,他也许说得越早越好。
他斟酌用语,去除了历史背景,以故事的方式讲述了一场场战争。他讲了草原人如何集结大军攻向边疆城塞,讲了一座城邦的叛乱如何以夜战突袭收场,讲了贵族和王室的矛盾,讲了一个帝国四分五裂,为了争夺正统皇权不顾野兽人肆虐也不管难民疾苦,——从帝国的最北方到最南端,到处都是疯狂的杀戮,逃难者的白骨已经铺出了一条条长长的道路,为以后的逃难者也刻下了逃亡的路线……
他若是继续前行,从群山中走出,索茵无疑也能看到他们的足迹和尸骨。
讲到最后,塞萨尔陪女孩默默躺了很久,听她的呼吸在火堆燃烧的声响中逐渐变轻,然后用自己的斗篷给她遮盖住身体。
今夜的天空确实洁净,不过在人迹罕至的群山中,夜空总是如此明净,澄澈的月光给河流和野草都裹上了一层银白色,让人心旷神怡。仔细想想,若是无论白昼与夜晚,抬起头来就要目睹阿纳力克那道血红色的长线横亘在世界中心,散发着无边的恐怖,活在这世上未免也太痛苦了些。
“您真是很容易为路途上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动摇呢,主人。”狗子说。
“你应该说我更坚决了。”塞萨尔回说道。
……
戴安娜还没从米拉修士的梦里出去,还在研究米拉修士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宗教典籍。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一睡着,他眼前就变成了阴暗狭窄的图书馆走廊。
他绕了几步,在纸偶的指引下去见米拉修士,结果他一开门,却发现自己站在古拉尔要塞城门楼的防御墙上。他把目光越过城外完全摧毁的道路和遍地沟堑,望向北边那座遥遥相望的食尸者巢穴。塞萨尔低下头,看到自己身前的石砖没有纹理,手指触碰的时候感觉像是在碰纸张,这才发现是米拉修士的印象而非现实。
城墙走道上站着阿尔蒂尼雅,她正在眺望远方的食尸者巢穴,她身后不止是卫兵,还有那名克利法斯送进来的内应。这人的金发像席子一样盖在头上,随着雨水落下脸颊。说实话,他的特征过于明显了,哪怕塞萨尔当时不说,皇女也能体会得出。此人站在城墙上,举手投足也不像是个寻常民兵领袖。
塞萨尔环顾四周,发现米拉修士就在他身侧,只是他个头太高,刚才没看到她。“我在整理我最近的记忆,”她说,“如果你想站在旁边看,你就不要开口作声。”
他点点头,视线从修士脸上离开。话说回来,倾盆大雨也确实适合密谋。
“您应该做好心理准备,殿下。”克利法斯的内应开口说,“这座城市没多久时日了。克利法斯将军终究会赢,就算你想抵抗,你的士兵在和野兽人长期鏖战后也会有心无力。”
塞萨尔看到阿尔蒂尼雅朝此人侧过脸。“你隐姓埋名进入古拉尔要塞,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凯斯修士?”她若无其事地问道,“我还以为你当年在宫廷帮我打点关系送我南下,现在也会再帮我一程呢。刚才这段话的目的多少有些明显了,一旦措辞不当,我们迄今为止的友谊都会毁于一旦,你不觉得吗?”
她的话里有很多含义。其中一个含义是,塞萨尔当时觉得这人要走草莽路线,纯粹是他太擅长在脑子里编故事了。他看到一个由头就能联想出一堆情节,实际上这人根本就和阿尔蒂尼雅认识。
来自圣堂的凯斯修士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自己受了冒犯。“我没有逼迫您做任何事的意思,殿下。”他说,“我只是告诉您希望在何方。”
“如果我是你,我会放下自己的话术,真诚地讲述自己的想法。”阿尔蒂尼雅回答,“如此一来,就算我们的谈话失败了,你至少也能靠着自己的真诚回去,当作什么无事发生。若不如此,有些人就会因为他的喋喋不休而遭难了。”她把视线转回到食尸者的巢穴上,“当然,我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修士,”她顿了顿,“你能意识到这个玩笑传达的情绪吗?”
修士点点头,“我看的很清楚,殿下,你对克利法斯的筹谋心怀不满。”
塞萨尔觉得,任何有自主意志的人都会对老将军心怀不满,他勾勒的蓝图太细致,安排的过程也太详尽,容不下他人的丝毫意见。克利法斯兴许认为他献身奉献,摒弃了自己的私欲,但塞萨尔认为,裹挟了太多他者的自我牺牲更像是一种强迫和疯狂,绝非任何英雄主义。
“如果你理解了,”阿尔蒂尼雅说,“你就该理解我宁可战败而去,带着自己的残兵逃往他处,我也不会跪在克利法斯的营帐里接受他安排的婚配。”
“特里修斯皇子认为,一切矛盾都可以在相识中解开,况且待到将军率兵南下,你也还有机会和皇子争出一个优劣,殿下。若你在将军的帐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屡战屡胜,你何愁没有权力否认他的意见,又何愁无法决定自己的婚事?”
“这话的意思是,先给我戴上镣铐,然后说我可以戴着镣铐争取权力?我可不可以说这是克利法斯坐在看台上让我们争宠,谁能讨得他的欢心,谁就能得到他施舍的钱币?”
凯斯修士严肃地抿了下嘴唇,“想想你现在拿着肮脏的工具包,在城墙上走来走去修缮工事和找工人们质问的样子吧,殿下。满心忧虑地操持下人的营生不是您该做的。您应该做自己值得的事情,就像我一样。归根结底,什么样的人就该待在什么样的位置,您应该骑在战马上指挥帝国精锐为您而战,而不是和去年还在当农民的雇佣兵一起站在泥地里,争执怎么守卫还没修缮完好的城塞——甚至还是另一个国度的城塞。这让我很困扰。”
“你为何而困扰,凯斯修士?”
塞萨尔发现,阿尔蒂尼雅对自己如此行事的缘由避而不谈,仿佛她不是在效仿,也和个人兴致无关,确实如凯斯修士所说是被迫一样。
“为你如今受迫的处境。”凯斯修士边说边挤掉自己发间的水。
“你觉得我在宫廷里更受迫,还是在此处更受迫?”
“各有受迫之处,”修士也看向远方的巢穴,“但是,您在宫廷仅仅是无法施展抱负,我打点关系送您南下的一路上,您不仅一直有人服侍,身上也未曾沾染尘灰。如今您不仅寄人篱下,还要为了这等事务操劳,您不觉得这是在损害自己的身份和血脉?就算古拉尔要塞修缮完好,就算您抵挡了将军的进攻,它也是埃弗雷德四世的城塞,而非殿下的城塞。”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皇女斜睨过去。
阿尔蒂尼雅其实明白,因为此前塞萨尔已经给戴安娜讲述了他得知的一切。以她和皇女无话不谈的关系,她们必定已经讨论许多了个日夜。
凯斯修士闻言咳嗽一声,塞萨尔意识到这位内应也带着克利法斯那边的情报。
“我想,你该知道你那位老师的家族恩怨,殿下。”圣堂修士说,“这段恩怨已经延续到了多米尼的王室。先前他们的王后和宰相的女儿在宫廷相会,人们不知道她们密谋了什么,但是,很快就传出了加西亚要率兵援助埃弗雷德四世的消息。要知道,他率领的军队很多都是驻扎在帝国的军队,要想调遣他们,非得经过宰相赫安里亚的同意不可……这事的含义非同寻常。“
她稍稍颔首,“不管怎样……你继续说吧。”
“我们知道,多米尼的王后和你的老师有恩怨,至于另一位王后,显然是和你有恩怨,殿下。”
阿尔蒂尼雅摇摇头,仿佛受了冒犯。“这就是你要说的?”
“我们很多人都认为如此。”凯斯修士说,“无论怎样,重要的是古拉尔要塞本身都岌岌可危,加西亚的大军却带着巨大的胜势,两者分量无法相比。埃弗雷德四世如今处境危险,倘若多米尼王室对他提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要求……比如说您和您的老师,他会做的抉择几乎不需要想。以及……”
“以及?”
修士紧盯着阿尔蒂尼雅,“殿下,以你熟知历史的眼光,该不会看不出克利法斯将军以奥利丹为战场和那位加西亚分出胜负,这才是合乎历史走向的战争?两者之间的任何阻碍都是顽石,两者之间的任何他者也都是配角。”
“你在打点关系让我南下的时候就在当克利法斯的说客了?”
“这不重要,”凯斯修士说,“我们的命运,不仅在于我们自身的努力,还在于我们时时刻刻的抉择,殿下。而要我说,抉择,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