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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中,塞萨尔全神贯注观察小径,没有余力俯瞰身下黑暗虚无的深渊,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清晰意识到自己攀爬的石壁是世界边缘的一处巨大切面。时间的诞生使得最初的世界分隔开来,一部分上浮形成虚实不定的荒原,另一部分下沉形成秩序井然的现实,而它们撕裂的伤口就是这处庇护深渊。

  他一路往下,一路思索,揣摩着库纳人神话的深意。也许,很多事情都和他既定的观念完全不同,也许,这个世界的时间和历史甚至不比他一路走来的巨树古老。

  的确,树木是有着扎根和生长的过程,然而这些过程,是否只是在说后来扎下根系的树木?是否在时间诞生之前,就已经有不可思议的古树和永恒静止的真龙一起扎根在大地之中了?

  最近,塞萨尔经常陷入类似的迷思,等他下到崖壁中间,他发现岩石断层的纹路线条似有规律可循,他攀爬而下的小径恰好从中穿过。他觉得这纹路和真龙有关,之所以在其它地方看不到,是因为真龙沉寂之后化作世界的一部分,久经风蚀日晒。但是,这处崖壁不一样,这处崖壁旁是虚无的深渊,它也许存留了真龙的一丝痕迹。

  他很想窥探真龙的遗痕,可等他下去,他才发现自己纯粹是做梦。顺着岩壁往下的时候他贴的太近,完全看不清全貌,等他终于爬到了下方,仰头一看,图案又太远,完全看不清楚细节,只能窥见数不清的繁复花纹。

  塞萨尔觉得自己像是只昆虫趴在大教堂的壁画上,挨的近了,他只能看到细小的纹理,站的远了,他又无法靠自己有限的视觉容纳壁画全貌和壁画上每一点微小的细节。

  尽管如此,他还是看出了些许端倪,他发现山崖上繁复的花纹其实有迹可循,构成了一系列变化多端的图形往各个方向延伸。再仔细观察,像是有许多条无形的锁链把它们束缚在一起,显现出一种令他无法理解的生命的魔力。它们看着就像戴安娜掌握的神文的花纹,——那所谓的卡斯塔里。

  起初塞萨尔认为这就是神文,后来他想到,神文其实是从阿纳力克信仰中诞生的文字。它不属于这个世界,它属于世界之外无法理喻的异神阿纳力克。至于他眼前的真龙,在某种意义上,真龙其实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它们是山川,是海洋,是层云,是湖泊,是任何他们能够想象的东西。

  如果阿纳力克的神文可以在库纳人手中发展为一种法术体系,那么真龙的遗痕呢,它是否可以发展为另一种法术体系?

  塞萨尔想到了扎武隆,想到它教出的学生们在另一个板块上造成的巨大灾厄。作为未能长成的真龙,作为在时间之初就存在的生灵,若有存在把真龙的遗痕作为法术传授给人类,它和它的同胞也许最为适合。

  如今再忆起两个板块法师的区别,想到一个法术体系会使法术如瘟疫般扩散,如世界本身的规律一般造成巨大的灾害,久久无法消散;另一个法术体系却和世界本身格格不入,甚至会和世界运作的规律相互拮抗,不加以维持就会自行泯灭,很多事情一下子就能理解了。

  他看着山崖上的纹路,发现自己的迷思竟然触及到了一丝真理。诸多线条穿插在山崖的罅隙之间,仿佛在时间之初就已存在,靠着庇护深渊的虚无才免去磨损,终于落入他眼中。

  然而塞萨尔不是法师,就算他驻足观看,他也看不出任何法术或是真理。或许人类本来就无法从中领悟出最早的法术。往时间之初的历史追溯,说不定就是莱戈修斯这样古老的白魇把神文交给了库纳人,也是扎武隆这样未能长成的真龙,把真龙的遗痕交给了另一个板块的人类。

  若无那些与阿纳力克、与真龙密切相关的存在给予启示,也许,所有人类都会像他现在一样,无论怎么看都毫无头绪。最终,他们也只能像塞萨尔一样,以欣赏艺术的眼光欣赏这些匪夷所思的图形和纹样。

  等到塞萨尔攀过这段陡峭的路径,后面的路藏匿在山崖缝隙之间,走起来顿时容易了许多。虽然要矮着身子,不过,至少不必再爬陡坡了。再后来,他又走过几段石头台阶,发现台阶不也不那么窄了,恍惚间他已经踩在了平地上。这时他抬头仰望,心中只觉惊异无比,似乎这座屋舍就是整个世界。

  他往上看是黑暗的天渊,往下看是无底的深渊,两侧都是无法立足的峭壁,只有峭壁上一小处空隙是能让人容身的整个世界。

  塞萨尔驻足观察,却不见屋舍附近有任何人迹,方才的炊烟也不见踪影,但是,他已经来了这地方,他就没有不探查的道理。许多天来他在寒风吹拂的山脊上前行,在凄凉的夜空下露宿,徘徊在死亡和追猎的边缘。而在这个最不可能有人迹的地方,他却发现了人迹。他再次想起了人类生活的安逸,不仅是想起,而是已经触手可及。

  连伊斯克里格简陋的兽皮石床都能让他依依不舍,有着袅袅炊烟的房舍又会多让人满足呢?

  房屋是石头的,看起来是有人就地开凿,用石头筑起了屋舍,屋顶则是用石头压住的茅草。简而言之,就是最朴素原始的房舍,猎户和农民都会住这种屋子,也许隐士也会。他站在门前喊了一声,却发现毫无回应,接着打了好多声招呼,也没有任何动静,一切声音都在深渊边缘逐渐消散,最终只余下一片寂静。

  塞萨尔有些难以忍耐,推门而入,狗子也踱步跟上。等一名妇女走向门边时,他已经一步踩进门内了。她有一张精致典雅的脸,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塞萨尔就意识到她绝对不是什么农妇或者猎户。当然,她的衣裙也确实破烂不堪,虽然打理的很干净,实际上和乞丐的烂衣服区别不大。

  过了一会儿,一个圆脸的小男孩探出了脑袋,绕过她母亲的衣裙往外张望。这俩人都是棕发棕眼,看起来是法兰人的一支。他眼睛瞪得很大,看他的时候带着一丝恐惧。

  塞萨尔意识到自己体型过于高大了。

  “我是名骑士,”他说,“在山里迷失了方向,如果吓到了你们,我很抱歉,我只是……”

  不似农妇的女人点了点头,侧身请他进去,似乎全无怀疑和质问。塞萨尔感觉古怪,但还是步入屋舍中。这地方充斥着一股奇怪的肉味,他在屋外完全没有闻到,炊烟也正从炉火中涌上屋顶,他也完全没有在屋外看到。石屋没有窗户,仅靠炉火提供光亮,一个看着行将就木的老人躺在床上,看到陌生人进来,顿时挣扎了一下。

  老头子的声音颤颤巍巍,“部、部族……”

  部族?这地方也不像萨苏莱人的草原吧?

  不知名的女人踱步过去安抚了老人,然后才回身过来,说:“我的丈夫外出打猎了,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我不会待太久,女士,”塞萨尔应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有屋舍造在深渊边上。如果真有人能用这条路外出打猎,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女人点了点头,似乎想回话,她身后抓着她衣裙不放的小男孩却先喊了起来:“你看见索茵了吗,先生?我们俩总得选出一个送到祭拜白色恶魔的庙里!部族快活不下去了!”

  塞萨尔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耳刮子就落在了男孩脸上,那小子哭了,刚才还抓着他母亲的衣裙,一转眼就跑去了离她最远的偏僻角落缩成一团。

  他这才回味过来,若不是他拥有黑发阿婕赫的记忆,知道在库纳人的王朝,各个法兰人部族都会定期献上人殉祭祀品,他还真没法一时片刻发现事情的端倪。可他眼前的人是残忆吗?他觉得不像,和他在荒原看到的幽影差太远了。再说了,一个懵懂无知的男孩又怎么可能留下残忆?

  “你是名武者吗?”女人问道,“带着剑四处旅行却不怕被送上祭台的武者?”塞萨尔发现她不理解骑士是什么,而武者,这完全是个库纳人的用词,历史之长久难以想象。

  “我确实是。”塞萨尔说。

  “那么我猜,她就是你的侍从?”

  他拍了拍狗子的肩膀,“很多年来,我都带着剑四处旅行。这是我以前救下的一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无处可去就带在身边,时至如今,她已经掌握了很多持剑的技艺。你的丈夫也会使剑吗?”

  她闻言笑了笑,似乎紧绷的神经都缓解了不少,“他什么都做,在这么陡峭的地方,他必须得什么都做。”

  “听起来你们不是一直住在这里。”

  “不,”她说,“我们是为了逃……”

  “你儿子刚刚说必须有一个献出去当祭祀品,要不然部落就会遭遇大难。你是指什么,库纳人会惩罚你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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