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没有再耽误时间,因为营地已经陷入骚乱,督战队的士兵们仿佛忽然从昨夜的遇袭中惊醒,居然失声咒骂起来。不少人在民兵营地对着督战队的人指指点点,然后招来了更多怒骂。
他径自往地道奔去,大步穿过逐渐失控的人群。他如今一身掘土工人的衣服,并不适合在战场上行动。他需要甲胄,他不想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哪怕仅仅是野兽的面孔也不想,再者说,没了戴安娜和菲尔丝再三改制过的甲胄,他也很难维持自己稳定的形体。
哪怕是在人群即将失控的时刻,还是有人带着扮演出的情绪大声呼喊,号召人们逃跑。塞萨尔认得其中一个人,知道此人最近一直都带着自信和傲慢的情绪,仿佛是被迫和牲畜为伍的人类。但事到如今,此人的情绪还是带上了一丝恐惧和动摇,靠着坚韧的心理素质才勉强撑了下来。
此人无疑是克利法斯的线人,塞萨尔的感官可以清晰觉察到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虽然他已经怕的要死了,但他还是要坚决执行将军委派的任务,这表现倒是很令人惊讶。
但他说的似乎不是往西,而是往南。
往南,塞萨尔想,恰好是古拉尔要塞的方向。结合迈尔斯修士自述的仅仅组织了一部分人来看,以此人为代表的一批间谍内应,他们莫非也组织了一些民兵队伍,要往古拉尔要塞逃亡过去?
如此看来,克利法斯很热衷于一次扔下多枚筹码。它们不一定都能派上用场,也不一定都能达成效果,但是,只要有一枚筹码起了作用,老将军想达成的目标就会接近一分。
作为以逃难者身份进入要塞的内应,他们既能和要塞中受到收买的人交换情报,也能进一步加强克利法斯对古拉尔要塞的渗透和掌握。加之他们有效组织了多批民兵逃出食尸者的追猎,一路奔波来到城下,阿尔蒂尼雅一定会很重视这些民兵及其领袖,至少比那些受到收买的维拉尔伯爵的旧下属值得重视。
倘若再表现出一些恰到好处的品质,他们还会受到额外的青睐,甚至能得到皇女推心置腹的对谈。到了最后,自然是在合适的时机宣布效忠,从宰相的旗帜之下转投到皇女的旗帜之下。
以卡萨尔帝国的历史来看,流亡在外的皇子皇女,是会对平民出身的军官将领多一些关注。以塞萨尔对阿尔蒂尼雅性格的了解,她也确实会这么做。克利法斯对阿尔蒂尼雅很有兴致,对她的历史和军事素养也很熟悉,可以说是对她这个人本身颇有研究了。如此想来,老将军为了阿尔蒂尼雅专门对症下药,其实算不得奇怪。
这仅仅是较大层面的考量,若往私人方向考虑,一个不甘受制的年轻皇女流落在外,自以为从逃亡的民兵队伍中慧眼看中了一些值得信赖的人,结果竟然全都是她同一个长辈安排的内应,这事本身就很可怖。这些人会表现出他们应有的素质,逐渐获得她的信任,最终就会以她一手发掘的下属为名义围拢住她,形成一个她完全信任的参谋圈子。
这种参谋圈子不仅可以隔绝内外,可以对克利法斯汇报阿尔蒂尼雅的一切近况,保证事无巨细,还可以用恰到好处的建议影响她的决策,甚至是动摇她本来的心。
虽然老将军传在外面的名声要比宰相粗粝勇武得多,但在掌握和控制人心方面,他完全……
真是个恐怖的长辈,塞萨尔想,还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克利法斯看似放任后辈行动,给予其应有的尊重,实际上,他已经布置好了掌握皇女的一切动向甚至是在无声中动摇和影响她的法子。
老家伙是否也完全掌握着自己手中的皇子皇女,对他们自以为私人的事情都了解的事无巨细?乃至他们身旁深受信赖的亲信,也全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眼线?很有可能,说不定克利法斯还会觉得自己心怀帝国命运,觉得自己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筛选出符合皇位要求的继承人。
有这种大义当理由,似乎就没有什么做不得的事情。
塞萨尔环顾一圈,发现部分民兵组织看着要比迈尔斯的撤离队伍有序得多。他看到那批民兵已经抛弃了本来的营地,正在朝南边移动。与此同时,迈尔斯修士这边的人却还挤作一团,忙着穿过林地和壕沟,并忙着招呼先前没组织起来的人一起有序撤离。
这正是军事素养的差异。
此时大批放哨的士兵从前方跑来,大叫大嚷,说所有人都已经完了,然后带动了更多人仓皇逃跑。督战队似乎都给惊呆了,等他们组织起队伍,人群已经完全陷入骚乱。有人抽出武器疯狂挥舞,似乎觉得身边到处都是邪恶的影子,还有人疯狂叫喊,让所有人都往北方看,但是夜色深沉阴郁,往远方眺望也只能看到弥漫的尘云。
除去从哨塔下来仓皇逃走的士兵,谁都看不清尘云之下的景象。然而哨塔就那么几座,每座都放不下几个人,根本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挨个上去查看一遍。
进入地道的最后一刻,塞萨尔看到先前组织民兵队伍有序撤里的人又出现了。此人混在已经够乱的人群里,大声呼喊着散布各种恐慌。一人身兼数职来回奔波?他可真是间谍的典范,也不知道克利法斯给此人许诺了怎样的奖赏。
不过,塞萨尔没仔细观察此人,他在观察伊丝黎。虽然在索多里斯南边遇袭的时候,塞萨尔已经为伊丝黎的不死性深感惊讶了,但现在,他看到这家伙的无头身体行动自如,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不仅如此,这位无头骑士还站在组织民兵队的间谍身旁踹翻了好几个督战队的士兵。
伊丝黎一身粗犷的灰黑色甲胄,截短的袖子下是遮掩整条手臂的皮革护手,一条镶嵌着铁片的束带缠在腰间,固定着罩住盔甲的棕色长斗篷。她的斗篷有些破烂,兜帽则放得很低,遮住的不是她的面孔,是一个镶嵌在颈部的全遮蔽头盔。她的头盔几乎没有缝隙,自然也没办法看到里头的脸。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人头,她的颈部断面往上是空的。
塞萨尔下意识伸手到背后,碰了下自己腰带上布包里的人头。他感觉伊丝黎的嘴唇隔着布微微蠕动了一下,那具无头身体竟也随之顿了顿。感官共通?好在她的身体没有找到头。只要内嵌密仪石的利刃别在她头发上,她就不可能找得到。
他不再陷入思索,迅速钻入地道,随后他就听到号角响起,响彻整个民兵阵线。
真是不幸,塞萨尔心想,分明是至关紧要的危机时刻,一边拿伊丝黎布众筹群四五六①②⑦九肆〇包的脑袋戏耍,一边远远看她的无头身体受迫做出反应,这竟然是他产生的头一个想法。
希望他尽快结束和戴安娜交代情报的事项,希望等他回来的时候,食尸者的大军还没占领这片军营,把他也塞进老鼠笼子里。
……
塞萨尔从荒原的洞窟中醒来时,戴安娜正在等候。他最近要暂缓荒原的行动,因此他们事先搭了个隐蔽的住所,就在群山中一处曲折的山洞窟最深处,石室内勉强能容纳得下他们几个。
“一切顺利吗?”戴安娜问他,“你看起来很焦急。”
“交战已经开始了,”他在石台上坐下,“有克利法斯派来的内应散布混乱,整条战线还没接战就开始溃逃了。原本还能坚持几天,现在的状况,也许还不如没有这条防线。”
“为了把我们完全逼入绝路吗……”
“克利法斯的人不只是在散布混乱,还在部分人正像迈尔斯修士一样组织民兵往南方有序撤离。”
一阵沉默。
“克利法斯的人是带头人?”戴安娜问他。
塞萨尔点点头,“克利法斯派来的内应,就我最近观察的一个,他明显具备一定的军事素养和心理素质,组织人手的能力也比迈尔斯修士这个外行人要高明。”他说,“倘若阿雅还想着效仿卡萨尔帝国的历史,效仿她的先皇接纳和培养平民出身的军官,她就得被克利法斯的眼线包围了。把她的一举一动都汇报出去都算是轻的,更有可能是这些眼线会组成一个参谋团把她牢牢围住,甚至是按克利法斯的意志影响她的决策、改变她的想法。”
“倒也符合阿雅对克利法斯为人的猜测。”戴安娜说。
“在当年,如果确实是克利法斯找到赫安里亚说要联姻,那他肯定是在知情的前提下给我们的公主殿下下了绊子,要逼她做出选择。”
“认为后辈就该按他的安排接受磨砺和考验的家族长辈吗……也许克利法斯确实是把阿雅当成自己的亲孙女了。”
“有这种家族长辈可称不上是好事。”塞萨尔握了下她的手,“除非有人就想要自己一辈子都被握在老家伙手里。”
“你迟早也会变成老家伙的,塞萨尔。”她轻声说。
“你也一样,戴安娜,到时候我们可以看看谁会是克利法斯。如果你是克利法斯,我就得负起责任把我们的孩子救出来了。”
她的脸颊竟然微红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