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且问你一件事,修士。”阿尔蒂尼雅忽然开口,“你的门徒是中途主导了当年的叛乱,还是自己主动发起了叛乱?”

  希洛修士琢磨了一下她话里的含义。“当时的叛乱有很多,”他说,“若说主动发起,确实是他主动发起,但若说时机,当时他只是许多地方叛乱中不值一提的一小股。想想看,殿下,这事的核心不是那些发起叛乱的人,而是他们为何要发起叛乱。”

  “我清楚,”皇女说,“若是不重新构建秩序,把经年累月的毒素一举清除,那无论怎么剿灭,叛乱都只会愈演愈烈。但要清除毒素本身实在很难,哪怕借罪处理掉本地的大贵族,下面的人也还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利用地方叛乱的势头掩护我们的决议,这就是整件事的本质。”希洛说,“地方民众掀不起多大风浪,但有圣堂参与和组织,很快就接连摧毁了一系列势力、家族和领地,尸骨一直从最南端铺到最北端。随着预计中的地点都已夷平,化作废墟,也就到了前往皇都和新皇帝交接权力的时机。燃烧的废墟需要重建,缺失的人口需要补充,恰好能把投诚的叛乱军都安置进去。”

  “你们似乎不需要这个皇帝。”她忽然开口,听得修士都是一愣。

  “不,那时我还没加入圣堂,但我听更早先的教派同胞说,你们和我们都是我等漂洋过海时共同的决议。”希洛否认说。

  “皇帝只是个名义吗?”她发问。

  “不止是名义。”希洛继续否认说,“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用意,但我没了解到这等程度。倘若您有心追溯,我有一些所经岁月更为长久的教派同胞失散在路上。您要是能找得到,殿下,您可以想办法和他们沟通,看他们愿不愿意诉说。”

  “好吧,听起来你同意去找你的教派同路人,为我复原焚毁的图书馆文献了,”阿尔蒂尼雅说,“我希望先从我们用得着的开始,这对卫戍古拉尔要塞尤为重要。”

  “我很难说哪些是您用得着的,殿下,但也许有其他人知道。”修士说。

  “你的教派同胞?”阿尔蒂尼雅问。

  “我的生命历程还不算长,”希洛说,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在自谦,“我有很多记忆也不大清晰。不过,我在图书馆认得当年跟远洋舰队一起漂洋过海的修士,也许他们会知道更多隐秘之事,但也许会更难交流一些。毕竟,我们活的越久,思维就越异质。”

  “你已经够异质了,修士,真的。”

  “我认为我仍然很接近常人,”修士摇头说,“至少和其他人相比如此。您听说过有些东西可能是从一开始活到了现在吗,殿下?我们教派的源头其实既不是人,也不是神,是某种古老的事物。”

  阿尔蒂尼雅眼睛稍稍睁大,“你说一开始……”

  塞萨尔想到了库纳人的传说,时间是在阿纳力克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刻诞生的。世界也是在这一刻分裂开来,拥有了可以言说的历史。希洛修士似乎在说,有东西不是神,不存在于时间之外,但它从时间的一开始就诞生并且活到了现今。不仅如此,它还把自己在生死之间循环往复的生命本质传给圣堂,形成了一个分支教派。

  这说法实在很奇妙。如此一来,他似乎也能隐约窥见卡萨尔帝国皇室血脉的隐秘来历了。

  说着说着,希洛修士的呼吸逐渐微弱,颓然倒地,竟然是因为失血和烧伤陷入了死亡。阿尔蒂尼雅看得吃惊,塞萨尔皱眉观察了一阵他毫无生气的尸体,最后决定不再管他,等隔天希洛活过来了再说。

  他们俩走出监狱,登上塔楼,来到城墙顶上,塞萨尔终于感觉不那么窒闷了。狂风裹挟着大雨抽打他的脸颊,洗涤他沾满焦灼热气和头发和双手。这地方平常都像个烤炉,因此这狂风大雨反而是近来最好的天气,至少他觉得最好。

  塔楼的窄门里插着火把,却难以阻挡城墙上的黑暗,他几乎只能看得到身旁一言不发的皇女。远方船只带着盏盏油灯停泊在港口处,正要把成堆的物资送往要塞内部。各处道路上也已经有了人员往来,他们清点物资,巡视城防,连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星光似的河流,流经要塞各地。能看到一处神殿正在空地中筑起,披肩会在把大批物资人力投入索多里斯之余,也经过协商在要塞内部筑起了一座神殿,为接纳流亡者和病患使用。

  尽管如此,塞萨尔觉得仍然不够,为了抵挡接下来的进攻,他们要准备的还有很多、很多。

  “活在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感觉实在很荒谬。”阿尔蒂尼雅忽然开口,“不过,至少您是真的。”

  “我身上也有很多谎言。”塞萨尔说。

  “不,我是说,是我亲眼确认,亲耳去听,亲手去触碰的那些都是真的,先生。不是那些传言,是你本身。”皇女伸手触碰塔楼淋满大雨的墙壁。

  虽然光线昏暗,塞萨尔还是看出她跟平常不同,她走得很缓慢,眼里缺乏焦距,精心梳理的头发也打得湿淋淋。她仿佛是陷入了某种追忆,究竟是她年少时对兄弟姐妹们宣讲历史的追忆,还是她受到家族冷漠对待的追忆,他也很难说的清。

  她把上身探出护墙,对着倾盆大雨阖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也正是如此,我才能从修士那儿了解到更多真实。许多年前,我也见过希洛修士,但他只是对我说些客套话罢了,和对我的其他兄弟姐妹没有任何区别。”她说。

  “就刚发现往事另一个面目的人而言,你的状态已经够好了。”

  阿尔蒂尼雅侧脸看他,“也许是因为有人挡着,你说呢,先生?我还小的时候一直都很自恃高明,表现出的傲慢、固执和出言不逊比起安妮还要激烈的多。后来遭遇冷落也心有不甘,觉得自己蒙受了不公。如今听到历史旧事虚假的一面,忽然感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有多傲慢固执?”

  “你往塔楼里走一步,我就会质问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淋雨,然后在大雨里站一天一夜,看你什么时候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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