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被迫喝了一小瓶药剂,感觉像是有把剑把他从头到脚给刺穿了。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在用钝刀割他的喉咙,撕扯他的肺腔。寒气一直传到他麻木的指尖再传回来,在他口中化作一股白雾,然后才稍有缓解。

  这东西似乎和他犯冲,因为她们俩看着都平静自若。也许它确实和他犯冲,如菲尔丝所说,它的用途和他的道途完全相反。

  他好半晌才缓过气来,于是决定找点慰藉。他先把菲尔丝拦腰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攥住她绵软的小手,把脸贴在她碎发间闻了好半晌。等到鼻腔中充满了体肤的气味,他才看起了他一直都没看出个所以然的密文手稿。

  “你以为你是在抱自己捡来的猫吗?”戴安娜咋舌道。

  “不,我是在服用解毒的良药。”

  塞萨尔说。此外他必须得承认,这个人的字很烂,虽然他知道是菲瑞尔丝年少时写下的手稿,但他还是觉得字很烂。当然,也可能是戴安娜的字迹太漂亮了,导致他看谁的字都很烂。兴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意见,菲尔丝已经未卜先知朝他投来了阴暗的目光,他不得不轻轻咳嗽一声,强装无事。

  “你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戴安娜立刻要求他说实话。

  “这个字体,”塞萨尔斟酌着说,“有些幼稚过头了。”

  “你可以说得直白一些。”菲尔丝咕哝着说。

  “好吧,”他耸耸肩,“从整体上来看,我认为我们应该把它当成一种神秘的鬼画符,而非正常文稿。我需要的不是阅读,是对构成了图案的所有花纹进行揣摩。其中一些不辨认词汇里每个字母,我就猜不出写的是什么;另一些我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必须联系上下文进行反复斟酌甚至是再创作;还有一些词本来就是错的,我不得不结合背景进行纠正。”

  “难以辨识的文字?”戴安娜稍稍睁大眼睛,“奇怪……我们看到的一直都是正常文字。”

  “我看到的也很正常!”菲尔丝抗议说。

  塞萨尔叹了口气。他先把菲尔丝额前的亚麻色碎发挨个抓住,全都提到她头顶,扎成个小辫子,确保她没法假装看不到,这才抓来一张白纸。他提笔描绘起了他看到的鬼画符,试图还原他所见的每一道笔触,毕竟,他也没法保证自己能辨认出它们,多一个人讨论,就能多一份真实性。

  密文手稿这物件委实怪诞,常人难以理解。他刚才还在看一段呓语,用词和自己身边的菲尔丝一样絮絮叨叨。他单看笔迹,就能想象出几百年前菲瑞尔丝嘀嘀咕咕的声音。然而等他拿起笔来抄录好了第一句,似是而非的呓语就变成了不知所云的梦话。

  “怎么了?”戴安娜眉毛轻挑,显然是要看他的好戏。

  塞萨尔死盯着密文手稿,发现手稿上的字迹又变了。“我在尽力而为。”他说。

  戴安娜拿手指敲击桌子。“你确定你在尽力而为?”她问。

  “这东西的字迹变化很频繁吗?”塞萨尔问。

  “是很频繁,但没频繁到瞬息万变的地步。”戴安娜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除非你情绪也变得很频繁,害得密文手稿也跟着你的情绪变了起来。这么说来,你是要告诉我这药剂不够让你维持冷静吗,塞萨尔?你是否需要我把原液交给你?”

  “别。”塞萨尔立刻说。

  “真遗憾,”戴安娜微笑着说,“我还以为能和一个冷静自若又毫无情欲的塞萨尔先生共处一个月呢。这样也许会更有魅力,你说呢?”众筹群④五陆壹②⑦玖四〇

  塞萨尔忍不住眉头直皱,“如果我刚才没看懂上下文,分辨出菲瑞尔丝写了什么,待会儿密文手稿一变,我是不是就完全没法看懂了?”

  “的确会这样。”戴安娜点头说,“这就是密文的诡异之处。”

  “密文手稿到底是个什么?”塞萨尔觉得自己的发问已经停不下来了。

  “写给自己看的东西。”戴安娜有条不紊地回答,“如果你放弃了,你就可以出去干你该干的事情了,塞萨尔。你再待在这里打扰我们,我们都会很尴尬。你看不清它,也看不懂它,甚至不能维持一个波澜不惊的情绪暂缓它的变化。”

  在塞萨尔对着再次转变的密文呆滞一分多钟之后,他承认抄录这玩意根本不可能。但他总有其它法子。他挥手招狗子过来。

  这家伙像个鬼魂一样从黑暗中蹦了出来。

  “怎么了,主人?”

  “我跟你分享我的短期记忆,你把我印象里的手稿都抄录下来,一字不差,然后我们就能慢慢研究菲瑞尔丝过去写了什么了。”塞萨尔说着思索了一下,“我要怎么才能给你分享短期记忆?”

  “一直给我血。”

  “可以,那输送量呢?”

  “您可以把手指放到我嘴里,我自己采取。但在我采血的时候,您可不要阻止它流动。”

  说实话,这事细想之下还是有点恐怖。无貌者要的不是单纯的鲜血,而是生者在鲜血中蕴含的记忆、思维和人格,那些单纯嗜血的小妖精根本无法与之相比。不过,就塞萨尔这状态,她想汲取什么,他其实都无所谓。

  他伸手扣住狗子的嘴巴,一边体会着尖牙的撕咬和失血的虚弱,一边看她在空白手稿上细心描摹。等她把塞萨尔今天看到的手稿内容全都抄录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右手已经变成皮包骨头了,整个手指都变成了鲜红色。

  他之所以感到虚弱,是因为狗子汲取的不止是血,而是鲜血的精粹,——那些蕴含着他思维和记忆的精粹。他自然可以阻止血液流动,但有言在先,他也只能在这由她采取。

  戴安娜看他面色发白,于是取了一瓶鲜红色的药剂瓶过来,递给菲尔丝往他嘴里灌。塞萨尔感觉虚弱稍有缓解,然后这些血又往狗子口中涌动过去,于是戴安娜又拿来两瓶药剂。再过了一会,戴安娜直接抱着一个巨大的罐子摆在了桌子上。

  菲尔丝在这给她连灌了十多分钟的药,塞萨尔觉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的鲜血都快变成药味了,嘴里既苦又涩。和他对比鲜明的是狗子,这家伙脸色越来越红润了,瞳孔鲜艳的像是能滴出血来。

  在拿取药剂的间隙,戴安娜一直站在无貌者身边,观察她抄录出的内容。她的神情异常专注。

  “你可别告诉我,”塞萨尔觉得他头晕,说话都有点费力,“说这些手稿,只是她童年时代毫无意义的……絮絮叨叨和抱怨。”

  戴安娜听了这话立刻伸手掩住嘴,虽然眼神波澜不惊,专注而有力,但塞萨尔觉得她在忍笑,因为压抑不住嘴角不得不伸手去捂。半晌后,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放下,轻轻点头。

  “确实有很多意义不明的絮絮叨叨和抱怨,”她说,“但不完全是。事实上我找到了一个从未发现过的信息,至少前人从来没有发现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学派所有自认和菲瑞尔丝有血脉关系、师承关系的人都读过手稿,但看起来只有你发现了这事。”

  “呃,什么?”

  “菲瑞尔丝和索莱尔,”她斟酌着说,“说更清楚一点,就是那位失落的神,她们也许在很早的时候就相识了。这段手稿写成的时候,菲瑞尔丝还很小,就和你怀里这位一样小。她絮絮叨叨地抱怨他们学派的访客索莱尔,抱怨她身上恐怖的氛围。”

  “真难想象。”菲尔丝嘀咕说,“你们能想象吗?神这种东西不可能和我有关系,我只是待在阴暗的地方研究法术而已。”

  “事实上,菲瑞尔丝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戴安娜说着看向菲尔丝,她顿时又不吭声了。塞萨尔低下头,下颌落在她窄小雪白的肩上,伸手轻触她泛黑的眼眶,和她无言互瞪了一阵。等他再抬起头观察字迹渐变的手稿,狗子又抄录了一段新的内容。

  “这……”戴安娜单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托着下颌,声音犹疑,“菲瑞尔丝说她姐姐被许婚给赫尔加斯特的神选,他是索莱尔尚且在世时带出来的唯一个徒弟,后来成为新生王朝的皇帝。她姐姐按理来说会成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法师皇后……”她声音逐渐放低,皱眉看着密文手稿,似乎觉得很多细节颇为荒谬,“这个王朝在历史中存在了不到一百年,从时间的次序来看,恰好对应着我们学派的分裂和索莱尔的销声匿迹。”

  “你们学派的事情可真复杂。”塞萨尔摇头说,“法师皇后,啧,皇后,王后。”

  他现在听见王后这个词就犯忖,身为阿尔蒂尼雅母亲的那位皇后,身为他假表姐的那位王后,还有支持着贵族们掀起叛乱的那名王后,这个世界当王后的全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目前来看,全都和他有政治或是私人上的仇恨。

  “你也可以当皇后,塞萨尔。”菲尔丝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身上喃喃自语,“只要你的好学生当上皇帝,你就绝对是皇后了,你不想当也得当。”

  塞萨尔捏住她的小脸往外扯,“这话可不能乱说。”

  戴安娜斜睨过来。“要是你真有那相貌资质,我倒是会给你找一套名贵的裙子、首饰和化妆品,看你被人牵过来拉过去是个什么场面。”她说着摇摇头,“但我看你不行,塞萨尔,你面孔太粗糙了,胡须剃光了也像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的萨苏莱人酋长。”

  “这个嘛,我猜你一定不知道皇女跟我谈过把你许婚给我的事情。真要有那一天,你才是要在所有人注视下被牵过来拉过去。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些裙子、首饰和化妆品是给谁用的了,戴安娜。我怕你穿惯了靴子和长裤的腿脚走一步就会被裙子绊倒,两步就会想把那玩意底下的花边给撕了,但你为了礼仪修养不敢撕,于是你就会像个鬼一样在地上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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