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知道自己逃不出去。矿道塌方其实并不罕见,这种年久失修的废弃矿道更是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出现事故。只要一片区域发生坍塌,至少也会波及大半条矿区隧道,以他现在站立不稳的状况,走不出几步,就会被埋在乱石堆里。
支撑矿道的木梁挨个往下弯折,发出刺耳的倾轧声,呛人的尘埃四处弥漫,锋利的木刺亦迸射而出,擦过他的身体和脸颊,划破衣衫,撕裂皮肤。他咳嗽不停,发现一条木梁已经拦腰断裂了,支撑的石顶也随之碎裂崩塌。许多像人头那么大的碎石砸落在地,到处乱滚,几乎无法立足。
就在塞萨尔身侧不远处,地面竟撕出一条巨大黑暗的裂隙,形如一张忽然张开的深渊巨口,两侧地势朝裂隙倾斜、崩裂,使其越张越大。
碎石的断裂的木梁纷纷往裂口滚落,消失在黑暗中,发出撞击岩床的隆隆巨响,接着,他听到底部隐约传来了石头砸入水中的声响。
地下暗河?
塞萨尔来不及多想,现在要么就是被掩埋在乱石堆底,要么就是跌入未知的地下暗河。前者即使没被砸死,考虑到至今还掩埋在坑底的矿工尸体,也不可能等得到诺依恩的救援,后者,多半也会把人卷入湍急的暗河溺亡水底。
哪边的情况更绝望,他实在很难断定众筹群肆五六壹贰柒九四零。要么就是往后退,抱头缩在矿道犄角处,指望垮塌的石顶能堆出一个容身的空隙,要么就是往前一步,硬着头皮直接往下跳,指望能随河漂流,抵达能够立足容身之处。
还在犹豫时,一只强壮有力的手忽然抓紧了塞萨尔的手腕。是假扮的力比欧赶了过来。她先是用手指箍紧他的腕部,接着身体发力,似乎想把他直接坨在背上。此处一片黑暗,除了这只隐约显出裂痕的手和她撕破的衣袖,他什么都看不清晰。
“能逃得出去吗?”塞萨尔咳嗽着往前挪了一小步,差点当场跌倒。
“我不确定,不过总要试试。”无貌者嘶声说。她把站立不稳的塞萨尔背起来,转身就要往矿道外急冲。也许她能做到这件事,毕竟,她是阿纳力克的使者,她既能在其他人深陷恐惧时重伤白魇,也能——
白魇尖啸着撞翻了他们,如一头横冲直撞的白色野牛推着他们坠入裂隙,它自己也扇着残破的翅膀栽入其中。
真是个惊喜。塞萨尔木然地看着它在黑暗中扭动身躯,拍打翅膀,分明自身难保却非要把他拖下水,实在是恨意十足。它用利爪扣着自己的咽喉,逼迫自己呕吐,竭尽全力想呕出他塞进去的奥韦拉密仪石。
假扮的力比欧趁机挥剑,想砍下它的头颅。此时一记利爪反手划过她胸腔,当场就给她开了膛,划出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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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心,她胸腔里全是软骨,她直接把身体张开了。
只见数不清的节肢从狗子空无一物的胸腔伸了出来,皮肤亦显出道道裂缝,往下蔓延至腹腔,往上蔓延至头颅。此时,她整个上半身都如同一朵骤然绽放开的花。塞萨尔伏在她背上,感觉自己是蜷缩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巨树下。
白魇发出狂怒的嗥叫,奋力拍打它断裂的半拉翅膀往后退,但根本没用。它本不需要振翅也能翱翔于夜空,现在它不仅失去了凝聚成黑雾的死魂灵集群,还被密仪石封住一切非自然的能力,因此,它只能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狼狈地盘旋。
成百上千的节肢原本揉成力比欧坚实壮硕的肌肉,粗短却有力,此时它们往各个方向延长、伸展,转眼间纤细得如同少女洁白的手指。那些纤长的节肢紧紧抓住了震惊的恶魔,根一根尖锐的小爪子也勾进了它的身躯,把它包裹其中,用力捏紧。
这一幕猎奇得无法形容,就像蛇群淹没一只孤立无援的白蝙蝠。
正在无貌者吞食失去反抗能力的白魇时,他们终于坠入地底湍急的河流。塞萨尔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一片深渊,翻卷的黑暗将他猛然间吞噬,激流裹挟着他往下沉去,一直扎入河底的淤泥才缓了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塞萨尔都无法呼吸,乌黑冰冷的液体环绕着它,压迫得他动弹不得,这湍急的暗流连最擅长水性的人过来也要被淹死,他怎么可能应付得了?他的肺几乎已经顶到了嗓子眼,要从咽喉挤出来,逃入河水中。他想吸气,想把身处水底的事实望到一边,张大嘴,哪怕他只能吸入这些湍急冰冷的河水。
这时狗子抱住了他,他感到她柔软的身躯贴在自己脊背后面,带来温暖的感触。她把脸往前凑,拂过他的脸颊,接着给了他一个麻酥酥的吻。汩汩芳香的血液从她唇间流入,沿着他的舌头、咽喉一直渗入内脏中,平息了他肺部渴望呼吸的躁动。
她抱着他在水中缓缓前行,感觉不像是在游泳,是用许多纤长的节肢勾住淤泥、石块和水底植物往前行走。她从河流中心挪动到边缘处,然后扒着石头往上攀爬,爬上陡坡,穿过湍流,像条蜘蛛一样爬到了岸边。
不久后,塞萨尔平躺在了一块冰冷潮湿的石头上,接着脖子又枕在了她的大腿上。她朝前倾身,从自己裂开的胸腔中取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爪。她悉心剥掉皮肤,拿河水清洗了手爪的肌肉,然后把它递到他嘴边上。
他脸色骤变,一个心跳的时间里,他和趴在床上拒绝他喂粥的菲尔丝产生了共情感。没有任何词比感同身受更适合他现在的状况,因为,这只爪子就是白魇撕裂人体、岩石和木梁的手爪。
生吃鱼肉也就算了,恶魔的身体部位……
“能吃的。”狗子盯着他,血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真的,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现在非常虚弱,你需要恢复伤势,需要补充体力,这个正好合适。我还特地剥了皮清洗了一遍,还是不行吗?”
“呃,我晚上喝过粥了,我还不饿。”
为了表达自己并不虚弱,也不需要吃生吃恶魔的爪子,塞萨尔拿手撑地,想挣扎着自己支起身来,结果刚到一半身子就歪了,止不住地脸朝下往泥泞上砸。她伸手扶起他,并不在意地把他抱在胸前,两只裸露的胸脯在黑暗中散发着温润的光,高高耸起,从两侧裹着他的脸颊,那触感白腻娇嫩,如羽毛般柔软,让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现在呢?”狗子问道。
塞萨尔不吭声了,效仿菲尔丝表达了沉默且不合作。狗子睁大眼睛盯着他,从裂开的口中取出更多物件,——恶魔的翅根、恶魔的手臂、恶魔的前腿肉、恶魔的后腿肉、恶魔的颈肉、恶魔的脚爪,她像个肉贩子一样把白魇的全身部位给他展示了个遍,每个部位都切得恰到好处。
“真的不吃吗?”她把包覆着薄膜的恶魔翅根往他嘴巴上凑。
“至少……至少得烤熟。”
“好吧,那就等有条件生火了再说。”
塞萨尔在她怀抱里休息了一会儿,意识不清,半睡半醒。这地方很冷,他能感到潮湿的寒意渗入自己骨髓,靠她身躯散发的暖意才提供了必须的体温,如若不然,这一睡多半会冻死当场。此时她上身衣衫尽碎,只有丝丝缕缕的金发像绸缎一样披散下来,落在她胸前,覆盖在他满是划痕的后背上。
虽然听话没有张开身躯,维持着恰当的人形,但她双手紧扣在他后脑和脊背,双腿也别着他的腿,扣着他的腰,给人的感觉像极了捕食猎物的蜘蛛。塞萨尔能感觉到她指甲的尖端抵着他的皮肉,似乎稍一用力就会从他后脑刺入,戳破颅骨,取出脑浆,亦或是穿透脊背,握住他的脊椎骨节节抽出。
不能怪他胡思乱想,只是这家伙每一次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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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行为都比前一次更让人难忘。塞萨尔半睡半醒间做了许多短暂的噩梦,每一场梦都是她用各种方式把他吃掉,有时候是从手开始吃,有时候是从脑子开始吃,还有一次竟然像捕食力比欧一样把他囫囵吞进了肚腹中。
现实里,塞萨尔几乎溺死在她极尽温柔的怀抱中,梦里,他却代入历次受害者的身份屡次被她活生生吃掉。两种感官来回交替,各有其真实,也各有其虚假。她用假装出的拟态在真实的世界里给予他抚慰,她在噩梦中表现出的可怖行为,反而是才她真实的面目。
矛盾的感官在他心中冲突个不停,等他身体终于恢复之后,他的脑子却比刚才更乱了。
这时候,塞萨尔耳边传来了她的声音:“我还是不明白你在挣扎什么,主人,不过我觉得,其实你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我只需要跟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看着你,直到你有一天死去,就算这样也没有问题。”
“你能看出你有时候会让我恐惧吗?”
“当然可以。”她无动于衷地说。
塞萨尔皱皱眉。“那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要安抚你,让你忘忧解愁呀,主人。”狗子看起来毫不在意,“就算你什么事情都不想做,那我陪你到处享乐直到你老了、死了也没关系。不管你想怎么肆意妄为、怎么发泄情绪,不管你想对谁发泄情绪、发泄怎么样的情绪,我都可以想办法满足你。”
“你指什么?”
“嗯,我想想——不管你想谋杀和侮辱谁、想狩猎和囚禁谁、想折磨和虐待谁、想替代谁的身份欺骗另一个人、想借此拥有怎样的假身份,我都可以为你实现。就算是王公贵胄,我也可以先杀害替代他们的至亲,然后扮作至亲把他们谋杀在他们最容易放松戒备的地方。(群:6#999四:9三6:壹!999)然后我会用他们的身份迎你入内。你不想这么做吗?有我在,你根本不需要去假扮塞恩的私生子。”
“你是从哪知道这些法子的?”他把眉头皱得更深。
狗子把恶魔的翅根拿起来对他晃了晃。“它懂得非常多!可比那几个人多太多了。”
塞萨尔看着恶魔的遗体若有所思,这么说来,死去的白魇应该见过很多无貌者肆虐人世间的场面,它对此记忆深刻。毕竟,这就是无貌者最有效的利用方式,也是伯爵想要的利用方式。
“我现在不需要你假扮谁了。”塞萨尔最终说,“至于力比欧……就当他已经死在这场坍塌事故里了吧。”
“为什么?”她并不理解,“难道你不想用更好的办法应对这个世界吗?我当力比欧的一个多月已经让你过了这样一段好日子。要是我再代替个更高地位的人,你的处境不是会更好吗?”
塞萨尔忽然发现和狗子对话的感觉不同往常了,虽然她的性格还是一如既往,但她的观点表达得更清晰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因为她刚才吞下的不是个活了没多久的人类,而是个经历了许多世纪的孽物,甚至是个和阿纳力克有关的恶魔吗?
“我只是不相信靠着欺骗得来的东西是真实可信的。”他说。
“这样吗?那我也是一种欺骗吗?”狗子说着拿起他的手,按在她右边胸脯上。尽管是以节肢伪装出的轮廓,但他还是感到手中软肉滑腻如脂,充满了生命的充沛活力。那片红嫩处微微鼓起,最上方像樱桃般挺翘发硬,质感柔韧而纤弱。他拿指尖稍按了下,目视它陷入白皙精致的玉脂中,手指松开时又从中弹出,微微颤抖。
抬起头时,塞萨尔迎上了她的视线,她握住他这只手,更用力地抓在自己胸口处,抓出手指的凹痕。她身体微微前倾,伸出香软的舌头,舔舐他脸上的水渍和血痕,从唇角舔到眼帘,又吻了吻,最终像条小狗一样把舌头垂在唇间,带着期待注视他。
等狗子退回了点,他也把身体前倾,环住她纤软的细腰,把嘴唇印到她湿润的唇瓣上。他咬住她的下唇,轻吮她的舌尖,看到了她脸颊上泛起的晕红,感到她用双臂环住了自己的脖颈。她柔美的身体紧贴住他,轻轻磨蹭,胸口贴着胸口,小腹贴着小腹,腰肢也在他臂弯里不安分地扭动,就像条湿滑的水蛇。
唇舌交织间,他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
她真美…….她这样子简直就是为了蛊惑他而塑成的。塞萨尔缓缓退回身,拉出一条丝状的长线,这才扶着她的肩头长出一口气。
“你问我这算不算欺骗……你觉得你这样子是在欺骗你自己吗?”他问道。
狗子眨眨眼,把唾液舔到自己嘴里。“欺骗?我只是在骗其他人,没骗我自己。我有很多面目,这也只是其中一个。”她说。
“如果你有很多面目,我想把这一个当成比其他面目都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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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个,——其他的可能是在欺骗,唯独这个不是。不管你汲取了多少记忆和经历,这个人,总归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是一张未曾描绘的空白画布。即使后来掺杂再多东西,我眼前这个狗子,也都是在一个一无所有的画布上描绘出的。”
她立刻迷茫了,“嗯……是这样吗?但我只是在胡乱泼颜料呀?从这个人的记忆里拿一点,又从那个人的记忆里拿一点……”
“那你就继续泼吧,”塞萨尔摆摆手,“总比你把别人的画像拿出来说是你自己要好。对了,你把那枚护身符弄哪去了?”
“因为消化不了,我就把它吐到岸边了。”她说得就像是吃肉吐骨头一样。
“没吐进河里就好。”塞萨尔站起身来,瞥向湍急的河流,“我是需要这东西,但我不想下去找一枚小石子。还有……你对矿道坍塌的规模有印象吗?那个神殿骑士是被埋了,还是在其它地方也掉了下来?他最好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