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的农庄到城镇不算远,从此处望去,可见埋伏已久的野兽人突然爬出巨坑,趁着他们对付人蛆的时机发起了冲锋。若不是方才处理得当,部队现在必然已经乱了阵脚。但凡让那聚成一团的尸堆四分五裂砸进人群,接下来的混乱都会让人疲于应付,先是匆忙接战,然后就会出现大量死伤。

  塞萨尔近来实在疲惫,很难集中精神去注意太多东西,不过,就算他的反应还在,他做出实际判断也不会有阿尔蒂尼雅那么快。他的战场指挥水平比较平庸,比带着近一半骑士送了命的瓦雷多好不了多少,他取胜靠的都是战前的筹备和情报差异,实际接战时,他和瓦雷多一样有太多想当然了。

  当时奔袭走私队伍,虽有无貌者做保证,支援部队却来的没他想象中那么快。当时每一处阵线都在溃败,若不是他守着指挥所的关隘,还用一纸信件骗来了学派法师,狗子哪怕赶过来,也只能和溃逃的残兵汇合。

  很多类似的情况都是如此,他事前准备的很充分,接战的时候却捉襟见肘,常常出现意料之外的麻烦。若不靠战场以外的手段力挽狂澜,他早就落入了和瓦雷多相似的下场。

  然而冈萨雷斯的夜战不是如此。阿尔蒂尼雅不仅是个反应极其迅速的战场指挥官,也是个擅长结合理论做出实操的战术改革家,只需给出启发,就能做出实践性的改良。看到他纸上谈兵的想法,她不仅纠正了他想法中的不足,还把它们切实利用了起来,以自己的手腕轻易攻破了冈萨雷斯的堡垒。

  塞萨尔认为,应该让擅长某件事的人站在他们该站的地方。

  参谋制这东西,总归得有一个主心骨,全都靠次品来商讨战略,也撑不起一座坚实的堡垒。

  战马向前狂奔,接近了兽群的侧翼,塞萨尔也结束迷思,抛下了他不想再绞尽脑汁去分析的战场调度。他终于近距离看到了那些神秘莫测的混种野兽人,关于它们,有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在这里他终于看了个清楚。

  一些人身上有许多杂乱的野兽肢体,或是紧握成拳,或是胡乱挥舞,看着情绪异常暴躁。一些人生着许多眼珠,在脸上诸多模糊的凹陷中骨碌乱转,有的是牲畜的眼睛,有的是人的眼睛,还有些竟然是昆虫的复眼。一些人的头颅上和身躯上,有许多犄角和骨刺狰狞地戳了出来,有的弯曲巨大,有的细小尖锐,错综复杂地分布在身体各处。一些人身上有很多嘴巴喘息嘶嚎,发出不同牲畜的叫声,人的嘴巴紧挨着鸟喙,鸟喙又紧挨着猪猡的大嘴。

  各种驳杂的毛皮胡乱交错,分趾的蹄子和弯曲的利爪践踏着土地,发出沉重的声响,堆积的猪猡皮肉泛起层层涟漪,贴在枯瘦的老牛腿上颤抖。错乱的肢体依靠突兀的肌腱维持在突兀的骨骼上,以诡异的方式协同一致发力,使得它们看着荒唐到了极点。

  尽管如此,这些野兽狂奔的速度仍然很快。

  欣赏过它们的形体后,塞萨尔也理解了何为转化失败的残次品。不过,追随萨满的混种野兽人能比它们好出多少,他觉得也未必会好太多。

  越过弥漫的硝烟和飞扬的尘埃,可见一波又一波野兽人迎着火炮的轰击往军阵狂奔,全不在意自身的死伤。对迂回射击压迫它们侧翼的骑兵,它们也不管不顾,俨然是一群痴愚且不知恐惧的兽群。

  前排的士兵举起比人高得多的长枪抵御冲击,火枪手从队伍空隙中列队向前,将火枪的支杆立在地面。弯腰、站立和单膝跪地,三排士兵依照指令向前发起齐射,声势之剧烈如同雷鸣,有那么片刻时间,竟然盖过了火炮的轰鸣。

  高密度的齐射保证了高强度的杀伤,也弥补了雇佣兵们参差不齐的准头。大片野兽人尖叫嘶鸣,带着飞溅的鲜血扑倒在地,更后方的野兽人踏过它们的尸体,冲过刺鼻的硝烟,继续冲向军阵前方。

  齐射后的火枪手迅速退入枪阵,和下一组上好火药的火枪兵交错而过。后方火炮再次炸响,葡萄弹轰向它们密集的冲锋队伍,顷刻间碾过成群的孽怪,掀起宛如沙暴的尘云。炮弹将错乱的肢体抛上天空,把畸形的身体炸得四分五裂,把这些杂糅出的孽怪解体还原,化作四处抛飞的血肉零部件。

  在此起彼伏的狂乱嗥叫声中,塞萨尔仍然可以听到隆隆的啼声,看到还没死透的野兽人一个接着一个奔向军阵,又一个接一个倒下。它们看起来确实拥有群体记忆,懂得起码的战术,懂得设伏,懂得把人蛆当成诱饵发起突袭,但是,在群体记忆以外,它们似乎也只有痴愚的本能了。

  发起冲锋之后,兽群就忘记了一切。

  别说是表现出恐惧等情绪了,塞萨尔觉得它们连分辨战场形势的能力都不具备,很多甚至是在孤零零往前狂奔,然后一头撞在许多端平的长枪上,穿成了满身窟窿的刺猬。这些野兽人即使是死了,尸体也还在咬紧牙关,仿佛要发出最后一声狂乱的嘶嚎。

  在更早的年代,它们也许确实是不知恐惧的优秀士兵,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退却,在各种意义上让敌人闻风丧胆。但到了如今这个年头,很多以勇武为代表的特质,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可言了。

  参差不齐的残余野兽人冲出硝烟,撞向枪阵。手持火枪的骑兵已经造成了够多杀伤,这时依照号声开始变阵,从它们的背后和两侧发起冲刺,彻底搅散了它们最后一丝威胁。他们把最初密集的兽群彻底分割开,化作孤零零散落在各处的痴愚野兽。

  一个高大的牛头孽物生着满身骨刺,意图挥舞它从农庄找到的农具,但它胳膊都没来得及挥动,就已经被十多支长枪穿透。长枪兵们末端持枪的手远在它三条胳膊连一起都够不到的地方。

  欣赏了它们的表现以后,塞萨尔也理解了为何卡萨尔帝国能用野兽人震慑所有王国。作为勇猛的军事奴隶,确实没有哪个人类族群能比它们可靠。

  交战结束了,比想象中更快,四下里逐渐陷入寂静中,阿尔蒂尼雅下令制住现场还活着的野兽人,把它们用绳索捆起来,等夜里就带回营地。有戴安娜在,她也许能就这些被遗弃的野兽分析出什么。

  ……

  塞萨尔知道,他们完成了身为士兵的任务,然而作为雇佣兵,战胜之后士兵们可不能凭白回去。他和阿尔蒂尼雅带队前进,从城镇边缘处看起来最稳固的道路往下深入。这地方的居民都死了,不过财物还在。作为矿业城镇,即使他们找到的收获无法弥补火药和炮弹的经济损耗,也不能就这么空手而归。

  巨坑不算很陡峭,但很多高层建筑看起来岌岌可危,它们倾斜歪曲,佝偻着腰,就像支撑不住自己重量的老人,轻推一把就会坍塌在地。好在比起高层建筑拥挤不堪的诺伊恩,这座城镇里低矮的房屋居多,小心避开那些垂危的老人就能免于威胁。他们最后的选择是走贫民窟边上的路,沿着大道一直往下,深入到尽头一处粘稠的血肉巢穴附近。

  有批士兵在广场外围掀翻了一处危险的建筑,从砖石瓦砾中找到了疑似是本地财政官的家产收藏。更多士兵开始有样学样,有组织地处理起了城镇里不那么破败贫穷的危房,将贵重的小东西揣进衣服,又在军官们的呼喝下合力挖出瓦砾下的大型器物,搬到贫民窟旁的大道上。

  士兵们干活的时候,塞萨尔绕着城镇中心粘腻的坑洞打转。深入城镇废墟后,他发现城镇上方的天空虽然阴霾密布,残留着法术的遗痕,但城镇地面已经没了威胁,唯一的例外就是眼前这处没人敢下去的坑洞。

  他用第三视野往下窥视,看到一片血色帷幕模糊了现实的界限,在坑底还萦绕着大量人类感官不可见的红雾,好像是硫磺燃烧后残留的毒烟。

  塞萨尔做了个手势,示意卫兵守住坑洞,自己骑着小妖精们拟态成的战马从边缘下去。刚抵达洞中,他就感觉行动受了阻碍,迟缓又窒闷,像是趟在一片潮湿的淤泥沼泽中,沼泽本身则是由极其浓稠的雾霭汇聚成的。

  马蹄踏过粘腻的地面,带动红雾轻扬,一边搅动,一边使其逐渐褪色,变得越来越稀薄。塞萨尔发现小妖精们正在汲取坑洞中的毒烟,污秽的雾中带着隐约可闻的低语,好像是鬼魂遗留的诅咒将来者紧紧缠绕。这些雾似乎是活的,但也不像他这个道途失去自我后化身的血雾那么致命,只是环绕着他的皮肤久久不散,像是要往他的心脏和脑髓渗进去,将他引向一些人死前看到的一幕幕和他们感受到的所有痛苦。

  他能看到什么?

  “您还好吗,老师?”阿尔蒂尼雅在边缘处问他,“我觉得可以等晚上叫安妮带我们过来,现在还是别冒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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