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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恩站在城堡的瞭望台上,架着望远镜往下诺依恩的狗坑张望。
只见那边院落的火焰熊熊燃烧,沿着一层往更高处蔓延,从此处望去,那栋民居建筑就像倒扣在火堆上的一口方形棺材。
他看到从城内军营抽调的步兵队伍包围了整片区域,已经分出了一批人沿河取水,正要控制蔓延的火势。与此同时,神殿雇来的武装佣兵还在往民居里突袭,把能用于攻城的梯子和钩锁往外墙上挂,势要进入建筑找出侮辱正统教义的罪人不可。这帮雇佣兵素质很好,看来为了此事,希耶尔的信徒一定付了相当多的钱。
他看到了身着蓝色衣袍的本地神殿祭司,此人在几个蓝衣卫士的簇拥下上了屋顶,意图从此处逃跑,每个卫士都扛着装满了财富的袋子。如果它们落在自己手里,也许让他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真神仪祭。
他看到那名祭司挨个触碰蓝衣卫士的额头,于是每个身负重物的卫士都变轻盈了。带头的卫士疾冲几步,用手在四层屋顶的凭栏上一撑,竟然扛着袋子跳到了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的建筑顶上。此人落地时屈膝一蹲,缓冲了力道,还没等待在屋顶欣赏火灾取乐的住民反应过来,就带走了三条人命。接着此人纵身跃起,再次跳往更远方。六#999四:9三c6壹!999
其他蓝衣卫士也挨个有序通过。
真有意思,塞恩想到,本来他只当这地方是个敛财性质的宗教场所,明面上正统教会装腔作势下一纸禁令,实际上暗中允许他们给自己敛财,有时公开谴责几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他是没想到,这帮人和希耶尔的正统教会竟有这等程度的内部冲突。
不过对他来说,这事也不值得在乎。
虽然没有精确的数据统计,但从诺依恩本地有钱人光顾欢愉之间的频率来看,那几只袋子里的财富非同小可。塞恩知道竭泽而渔的道理,往常的时候,他不会对城内给自己上税的大户动手,但是,既然他们已经完了,不会再对诺依恩贡献任何价值、任何财富了,他也就没什么留情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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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了。
收缴罪犯的遗产,这也是城主的权力之一。
塞恩转动望远镜跟随这帮人,发现他们逃亡的方向指向狗坑矿区。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矿洞有什么逃跑路线,但是,既然他们敢在下矿,就别怪他瓮中捉鳖。
远处,那名祭司在卫士们的簇拥下冲向矿区入口建筑,仅仅留下一地看门守卫的尸体就消失不见。见得此情此景,塞恩心情顿时狂躁起来,此地矿区是他一大财富来源,矿区的看守和监工虽不算技术工人,也都是经验丰富的熟手。他们就这么被这帮人杀掉,矿区的运作会受干扰,光是填补职位空缺就是个大麻烦。
处于种种原因,他不会允许自己城堡地下的孽怪在城市中出现,暴露在他人视野中。他甚至不会允许诺依恩的子民无端减少,免得城市无法维持运作,各项税收出现降低,影响了他的真神仪祭。这帮人胆敢损害他的重要财富,就是在侮辱他的权威,挑衅他的耐性。
塞恩收回望远镜,往身后做了个手势。隐藏在墙壁内部的环形法阵逐渐现出一个裂口,五个关键的象形文字符号隐去了,法术囚牢也打开了,邪物随之从厅堂顶部装饰性的雕塑群中落下。
它展开如镰刀般折叠并拢的白色双翼,看起来有十多尺宽,白如纸页的身体包覆其中,仅如常人般大小,因此几乎无法看见。那颗没有毛发的头颅往前探了探,如打磨过的颅骨般洁白光滑,不见五官。此物头颅空空如也,仅在正中央处生着一个椭圆形的黑色空洞,如同因尖叫而扭曲的人口,缓缓往外喷吐着浑浊的黑雾。
塞恩感到一股怪诞的恐惧感笼罩着自己,但不是他本人的情绪,是一种外源性的情绪,像层薄膜一样笼罩在他灵魂感知外界的窗口上。
“我真没想到你还会释放我。”它用古库纳语嘶声道,声音如同幽暗山洞中的回音。
“是的,是的。”塞恩说,“我当然会释放你。难道你觉得我不会吗?”
“这么说,你不曾记得你对我做过什么了。”
“我是不常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塞恩说,“怎么,你很在意?”
“自你牵引我来到这人世间,我就从未见过囚牢以外的世界。”白魇的声音变狂躁了,“除了那些残缺不全的肢体,你可曾献给我任何活物?”
白魇,古代库纳人祭拜阿纳力克的成果。据传他们把这狂躁的邪物当成独一神的使者,召来以后就饲养在神殿中祭拜,后来帝国沦亡,这些所谓的使者,也就成了另一种行走在世间的恶魔。
但塞恩并不在乎它们过去的历史。“不管过去怎样,今晚我需要你做些事。你可以在我划出的范围内尽情狩猎。”他说。
“你可知道,你这些年丢来的每一条残肢断臂都是在侮辱我?”它的声音更加狂躁了。
“是这样吗?我们竟然有这样的嫌隙?”塞恩眉头紧锁。
“你已经在这现世侮辱了我十一年。”
“我没想好怎么让你派上用众筹群肆⑤⑥一②七玖四零场,就先放着不管了。”塞恩捋了下自己的长胡须,紧锁着眉头表达了自己的困难之处,“我的顾问说一些残肢断臂就能维持你的存在,我也就这么办了。难道我还要像库纳人一样定期给你喂食新鲜捕获的奴隶不成?”
“派上用场?”白魇嘶声道,“你?你身上没有任何契约的痕迹,还自以为能驱使我们?”
“你说得对,我是从来不会签契约。”塞恩从怀里取出一只做过防腐措施的人手,在它面前甩了甩,“契约就在这只断手上。虽然签下契约的家伙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不过,它还是能用。”
“我不承认你这种藏在死尸背后装腔作势的虫子!”它的声调急剧升高,化作一阵尖厉的重音,“没有奉献和牺牲的约束不过是空话,是一张废纸。你连自己的灵魂都不舍得献出,还妄想我会为你服务?不,我要你弥补你这十一年犯下的过错,献上你和你所欠下的所有鲜活灵魂,如果你不能,我会把你——”
“闭嘴。”塞恩舒展开眉头,对它笑了笑。
白魇往上浮升,仿佛飘浮在看不见的真空中。黑色雾气从它口中喷涌,笼罩住它全身上下,并继续往外扩散。周遭事物的轮廓蓦然间发生了扭曲,他听见了数不清的尖叫、哭泣和怪笑。“我要把你的——”
“我让你闭嘴!”塞恩迎着它往前迈了一步。最近他的忍耐情绪已经到了极限,这东西简直要让他情绪完全失控了。
它在他话音落下后骤然坠落在地,如同抛下船只的铁锚钩,全身躯壳都被压在他脚尖前方一尺远的地上,宽阔的双翼每一寸都死死贴合石砖,无法挪动分毫。它仍然张着那椭圆形的黑色空洞,但只能徒劳地发出嘶嘶声。
“你要我弥补过错?”他抬高声音问道。沿着它身体各处,四个有形无质的红色切面构成稳定的三角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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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它禁锢其中,随后几何体往内坍缩,把这头嗥叫的邪怪推挤、变形,压得如同一团揉到扭曲的破布。
“你觉得我欠了你很多灵魂?甚至还有我自己的?”他再次对它提问。几何体随之往外扩张。它的整个躯壳都被牵引着拉伸、张开,如同一枚四肢、头颅和翅膀末端都被挂在铁钩子上吊起来展示的动物标本。
“如果我不能,你要怎样?收掉我的灵魂吗?”塞恩张开右手,把四处弥漫的黑雾收拢到自己手心,几乎凝结成液态。他伸左手揪住它的脖子,好像提起一只鸡,等到把制造外源性恐惧的未名物质硬生生塞回到它颈项中,他才把它放开。
这孽物终于得到释放。它跪伏在地,双翼合拢,发出一阵低微的嘶嘶声。诚实地说,这狂躁的东西比柯瑞妮好相处多了。至少它懂得识实务。
“我为我的冒犯向你道歉,大人。你是上位者,我会服从你的决定。”它说。
“很好。”塞恩点头说,“希望你今晚的任务也能这么顺利。还有,记得把装在袋子里的财产都给我拿回来。”
它顿了顿。“财产…….?你让我困惑。”
“你有什么可困惑的?”
“为什么你要待在这种地方和世俗中人为伍?为什么你要为了一些荒谬的世俗财产问题整日发愁?”
塞恩俯身向前:“因为你不明白当今世界的运作方式,孽物,前一个认为自己能动摇现世秩序的蠢货尸体已经烂了两百年,每个穷乡僻壤的乡野村夫都会给小孩讲那可怜虫受审判的故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法子比当一个嗜好敛财的世袭贵族更合适了。”
……
走到眼下的地步,塞萨尔这子虚乌有的世袭贵族身份,其实已经奠定了大部分。无论塞恩伯爵私底下是怎样的存在,只要他还想在人类社会驻留,还想挪用诺依恩的税收满足他真神仪祭的需要,塞萨尔就可以借着神殿的势头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谈判。
不过,为了加强希耶尔神殿和自己的关系,让事情更稳妥,他还是得和神殿骑士格兰利把这事完成。
可以确定的是,已有两名蓝衣卫士被击杀,但祭司已经带着其他效忠者和大部分财产逃出了包围圈,往矿井的方向去了。
矿井就在狗坑地势最低的地方。(群6#999/四:9三6壹!999)据本地人说,在塞恩伯爵的祖先来到诺依恩以前,这地方就是一个早年间开采殆尽的矿井,地势因为常年采掘而下陷,由于下陷的轮廓形似一条野狗而得名。因此,狗坑的得名其实比诺依恩要塞这一称呼的历史更加长久。
后来塞恩的祖先找人探出了矿井尽头残余的铁矿,还在采掘中发现了伴生的煤矿,才让诺依恩这穷乡僻壤富裕了起来。
由于是位于矿井底部更深处的矿脉,矿工们下矿的时间极长,底部的情况也不很安稳。除去几年前的塌方以外,人们都知道矿井深处有硫磺气体,不断从裂隙里冲进隧道中。那些裂隙的深度无法探测,迷信的矿工们都相信下方有个无底深渊,通往一个栖息着邪祟的恐怖之所。
为了尽快跟上逃跑的祭司,刚在屋顶等到头一批上来的雇佣兵,神殿骑士格兰利就命令他们跟着自己前进了。这批雇佣兵人数不多,仅有二十来人,不过他们武装齐全,身手也很敏捷,还参加过北方的战场,格兰利认为对付一帮仓皇逃窜的罪犯不成问题。
等到了矿井口,他们不出意外发现了一片狼藉的屠场。蓝衣卫士没有找寻钥匙,用暴力摧毁了大门,门框上合页扭曲,地上也铺满了尸体。有些尸体是上来歇息的监工,但大部分都是看守矿区的守卫,穿着寻常衣物,均死于干净利落的斩首或割喉,其中几具尸体眼珠不翼而飞,倒是让人有些困惑。
那帮人杀人有必要剜掉眼珠吗?
矿内一片漆黑,陡峭得像是井筒,好在环形阶梯修得很好,还有保护的凭栏。神殿骑士拿着油灯走在前面,力比欧和雇佣兵的小队长紧随其后,塞萨尔只能拉着菲尔丝走在队伍中央。
他一边走,一边陷入思索,这矿井底难道会有逃出诺依恩的法子?如若不然,本地的祭司为什么要来这儿?
矿井越来越深,他们已经下了三百来个台阶,还是要继续往下走。路上有时可见废弃的隧道口,但这些洞口未见足迹,——想来是祭司带着人逃进了更深处。塞萨尔感到一股潮气逐渐从下方冲了上来,这地方比邻约述亚河,有些区域不像寻常矿井那样干燥。
他驻足片刻,拿匕首柄敲敲洞壁,听了听岩石和土层的声音,他还碰到了附着在岩石表面的潮湿水珠。此时菲尔丝忽然拉紧了他的胳膊,示意他朝自己弯下腰。
“我感觉到了伤痕。”她耳语说。
“什么伤……”
“把声音放轻!”她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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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住了他耳朵,“靠近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塞萨尔扫了眼他俩前后的雇佣兵,心想他们还得下台阶,弯着腰边走边对话实在是为难人。不过,既然已经弯下了腰,顺势而为应该也没什么不合适。
他用一只胳膊搂住菲尔丝,把她从台阶上抱了起来,架在自己右臂上。她圆滚滚的小屁股绷紧了,抵在他小臂上扭来扭去,紧张不安,两条腿也用力挟住他的右手,别得他手腕疼。她那细柔的腰身像条受惊的蛇一样往下缩,下腹往内洼,脊背也朝后弯,仿佛是要找个石头缝钻进去缩成一团似的。
这家伙没有旁人时也没见多畏缩,把他当成攀岩架往背上爬,这时候倒是惊慌失措了起来。
又往下走了几十阶,菲尔丝稍微抬起了点脸,不过牙齿还是咬着下嘴唇不放。塞萨尔轻呼了口气,把嘴凑到她耳朵边上,几乎能吻到她光溜溜的脖子。他感到拂过自己嘴唇的发丝。
“现在呢?”他问。
“可、可以吧,应该可以。”
“所以是什么伤痕?祭司的法术?”
“不、不对,不是那种轻微的痕迹,假如现实世界是张羊皮纸,这附近已经蜷曲发黑了,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