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想起了黑发的阿婕赫,她的父亲是库纳人的最后一个王子伊斯克里格。此人已经灵魂老去,记忆业已衰退,面孔却年轻且中性。他先是让穆萨里的母亲沉入爱河,为他生下受诅咒的阿婕赫,接着穆萨里也深陷爱欲,着迷于他完美的面貌和形体。
至于伊斯克里格和穆萨里谁负责在前,谁负责在后,此事塞萨尔并不想深究。
结合白魇的自称,再结合阿婕赫的中性面孔,库纳人的整个族群塞萨尔不好说,但是,他们王族和贵族也许都很中性。
莱戈修斯说,它现在的面目是库纳人族群对于美的认知,换言之,它其实是被库纳人的祭拜和崇敬塑造出的。它和初生白魇的区别,既像人类塑造出的神像和真实的神,也像是原始蒙昧的掠食者和洞察了宗教秩序的引诱者。
不得不说,这家伙让塞萨尔想起了洞穴寓言,其现实的形体会根据祭拜者的认知发生转变。如此想来,倘若祭拜者认为美的终极体现在于自然,自然之美的终极体现在于几何和数学,莱戈修斯是否会变成一个环绕着巨大双翼的神圣等边三角形呢?
塞萨尔说道:“为什么你会找过来?我不觉得我现在还值得受你们关注。”
“你受到座狼人关注,”莱戈修斯说,“它们是率先抵达诺伊恩的野兽人群落,我们得知此事,于是找到了你,塞萨尔。如你所说,自你离诺伊恩远去,塞恩就不再关注你,认为你的结局终究是灭亡。那时我们都如此认为,然而命运却将你带到真龙栖息的荒原。世界因它们的存在而沉寂荒芜,也因它们的沉眠诞生了自然和生灵。你得到了那丝呼吸,于是你有了稳固自己灵魂的根基。”
“你们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的援手。”
莱戈修斯说话时伸出右手,手指分开,手心朝上,好像是要信徒接受它的邀约。这孽怪全身都如同白玉,在拟构神圣的氛围一途确实做到了极致。和军营相比,它更适合出现在庙宇中,不过无论是何处,它是否一丝不挂,其实都无所谓,它在夜晚像是皎白的月光,在白昼像是湛蓝的天空,已经跨过了人性之美的界限,到了无法用感官欲望来体会的地步。
起初塞萨尔并不理解,以白魇汲取灵魂的恐怖方式,怎会有人被这样的孽怪吸引。但现在他理解了,意志不坚决的人受到它吸引,想随它远去,在这个战争和危难遍地都是的年代,就像溺水的人渴望呼吸。
倘若人们完全相信它的神圣和它的承诺,在那一刻,他们就会抛开一切投入它黑暗的虚空中,因为死亡本身也变得安宁和静谧了。
只要受到引诱的人接受它的邀约,握住它的右手,接近它,凝视它,然后被它合拢的双翼遮蔽在内……
“在我手上消逝的法兰人,难道会比在你们手上消逝的同胞族类更多?”莱戈修斯说,“我总是会观照他们死后的满足和欢悦,而他们的同胞,那些寄生虫一样的贵族又有哪个能做得到?”
“我不想和你争辩。”塞萨尔说,“你究竟想要什么援手,白魇?你知道我不想掺和你们的祭祀,也不想和诺伊恩沾边。”
“何必如此抗拒?你已经跨过了最大的阻碍,接受了真神的赐予却不迷失。受诅者一旦无法承受赠礼,它们就会失去自我,成为真神的工具。而你不同,只要你愿意,你握住我伸出的手,你就可以像古往今来所有神选者一样成为改变历史轨迹的英雄,甚至是新王。”
“我没有王冠可戴,”塞萨尔摇头说,“你找错人了。”
“我们的族群可以全都效忠于你,无论是卡萨尔帝国的继位者之战,还是法兰人的争端,你都可以不再依赖它们。荒原和现世合并之后,你可以像车轮碾过地上的虫子一样碾过这一切。”
“我猜最后一句话才是你们效忠的唯一前提吧?这不还是你们真神的工具?只是有些工具有自我意识,有些工具却没有自我意识罢了。”
“你可以戴上冠冕,在两个世界合拢之后塑造你所希望的世界,这有何工具可言?无貌者让你诞生,我们则会将你抬上王座。当你能够在荒原、异境和现实来去自如,像你呼吸那晨风一样轻而易举,你又怎会被限制在当下?你本来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何必在意他们?昨天你还躺在祭台上等待死亡,现在你却跨越了死亡和困境抵达此处。如此成就,你何必要限制自己,为他人戴上冠冕?”
“那你先给我在荒原、异境和现实来去自如的能力。”塞萨尔开口就是空手套白狼,“等我尝试过了,我们再来谈论其它事情。”
他看到白魇的头颅稍稍歪斜,“你似乎对契约毫无尊重?”
塞萨尔耸耸肩。别的他不敢说,头一个站住来怀疑古老契约的合理性的,肯定会有他一个。“我尊重自己的实践,”他很客气地说,“我尊重自己一步一步得到的成就,而非凭空出现的承诺、忠诚和敬仰。有些东西太重了,莱戈修斯,我担负不起,我怕我的灵魂和意志扭曲成其它形状。”
其实他很想说,他已经见识过了荒原随着神祇注视发生的扭曲变化,那一边的世界太过疯狂,正在变革中的人类社会与其相比脆弱的像是一张纸。倘若神殿能够唤出的恐怖之物都不再受限,可以轻而易举降临现实,方今世界的一切秩序都会不复存在,成为神殿和孽怪手中的玩物。
不说别的,野兽人萨满只要找到真龙沉眠之所,举行一场仪式,环绕它的所有秩序和文明都会分崩离析。
但是,这话涉及他和白魇的核心矛盾,他最好是避而不谈。
“你太谨慎……”莱戈修斯叹息道,“受选者不该这样谨慎。”
受选?如今的位置,全都是他靠谎言、诱骗和伪装一步步抵达的,他才不信什么受选。
道途和无貌者都是他诱骗的成果;贵族身份是他靠谣言杜撰出的身份;诺伊恩战事缓和是因为他绑架了穆萨里,连威胁带许诺强行编出了一套对双方都有利的说辞;冈萨雷斯的叛乱失败,是因为他先突袭走私部队,又夜战突袭堡垒;包括戴安娜和第三公主阿尔蒂尼雅的援助,追溯到源头也是他一纸信件骗来的援手。
虚假的幻象可以度过威胁,胜势则能让幻象变得无足轻重。但就算如此,这些幻象已经让他遭受了大量裹挟,——越是无法承担的身份,就会把人裹挟的越严重。
诺伊恩的守城战,冈萨雷斯的平叛,接着是古拉尔要塞的守卫,从前往后,事态逐渐严重,危机也越来越难度过。塞萨尔全靠前一次奠定的胜势、转化的资源才能把握事态,逐渐提高自己的控制权。
这还只是世俗层面,道途带来的麻烦更是不必说。
塞萨尔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无缘无故的受选,也不相信有任何纯粹是好处的给予。忠诚和地位的背后是裹挟,契约和给予的背后是诅咒,所谓的塑造他所希望的世界,大概率,也就是在一团混沌废墟中搭建疯狂的野兽人和恐怖的白魇允许他去搭的积木城堡。
忽然从一个受困的境地挣脱,忽然变成受选的英雄和王,忽然得到一群忠诚无比又强大的部下,要带着这些凭白给他的效忠者征服和塑造世界,还能随时享受随他的意愿去塑造的美。这一系列事情,说白了,不就是大人赏给小孩子一个玩具世界,然后陪他乐呵呵地玩耍?
不过,为了稳住莱戈修斯,他还是得想点法子把它应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