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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戈修斯合拢双翼,掠过漆黑如深潭的夜空。铅灰色的乌云层叠堆积,带着压抑的轰鸣声翻涌不止,就像沸腾的大海。大海裹挟着它往前穿梭,穿过被人类命名为庇护的无底暗渊,转瞬间就跨越了千米之遥。锯齿状的世界仍然压迫着它的呼吸,不过最近稍有舒缓,如此看来,距离它的族群重新遍布整个天空已经不远了。

  对于它这种无所谓时间流逝的生命,迫切情绪其实不常出现,但那个修士日复一日压迫它的形体和魂灵,已经给它带来了异常剧烈的折磨。它不由得回忆起了库纳人发疯的国王,想到他们其实颇有相似之处。

  但是,有何理由会让他们如此相似呢?

  现世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之久,两个毫无交集的存在却意外地带着同样的影子,并且,他们也是在相似的路途、带着相似的目的呼唤了真神。这种相似,仿佛他们并非出于自主,而是在当某种不为人知晓的阴谋的工具……

  不过也无所谓,那两个疯子无论是被教唆着发了疯,还是自己发了疯,他们将要带来的下一个纪元都无法否认。从现世诞生的生灵已经占据了世界太久,也该让荒原和它所承载的一切回到光明之下了。

  无底暗渊逐渐远去,莱戈修斯张开惨白的双翼掠过群山之巅。它飞过贯穿南北的山脉,飞向那个越来越接近真神的受启示者。

  其实要它来看,塞萨尔才是理应接受启示的受选者,他仍然完好的存在已经证明了该由他来开启纪元交替,将荒原牵引到现世之中。这是一个更符合纪元变迁规律的过程,虽然依旧会淘汰人类的地位,但不会像库纳人开启的变迁那般残酷、彻底。

  但是,规则已经由塞恩定下了。

  如果真有棋手存在,它的思路一定非常清晰明确,有了库纳人失败的经历,它这次落子也必定会更稳妥、也更谨慎。直到纪元交替被迫中止也未曾现出迹象的存在,这次会现出些许端倪吗?

  莱戈修斯很想探究黑暗深处的秘密。

  ……

  天穹旋转,夜幕再次降临,然后在几个呼吸内来到血红色的白昼,然后再次降临,如此循环往复,在地上形成了错乱而诡异的光暗构图。那枚空洞的太阳飞也似地攀升至山巅,停滞了一整天之久,才像迟暮的老人一样缓缓落下,于是,夜幕再次降临。

  他们蜷在几处灰色巨石构成的天然掩蔽内,等待一切过去以后再做行动。戴安娜在做法师们的冥想,菲尔丝毫无意识,塞萨尔只能蜷成一团,沿着石头缝隙眺望轮转的天幕。时间的流逝没有意义,赐予生命的食物和水也没有意义,除了思维会承受可怕的煎熬,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不像现世那样拥有意义。

  荒原是如此无法理喻。

  自从前一次给菲尔丝找到那些影影绰绰的无主灵魂,他们就待在荒原这处乱石山,等待来历不明的视线从此处经过,——那不仅是太阳,也是枚眼睛,空洞而纯粹,在距离毫无意义的地方搜索着乱石堆中的人迹,有可能就是在搜索他们。

  前一天夜晚,塞萨尔在乱石堆中待了一分多钟,然后就被戴安娜告知夜晚已经结束,该回到现世了。这一天夜晚,他感觉自己已经在荒原待了几个月,甚至是几年,虽然确切的时间一定不到一晚上,但他可没法用理性说服自己的感知。

  至少这处巨石构成的帷幕不错,可以挡住刺骨的寒风,也可以挡住酷热的气浪。塞萨尔待在里头,如同置身在一个隔绝外界的洞窟。他只要往外稍微走一两步,就能感觉到要把人烧成蜡油的热浪,然后一个恍惚,晚风就会随着夜晚穿透皮肤,一瞬间就冻彻骨髓。

  期间,塞萨尔按照戴安娜的法子冥想了一个多钟头,接着又被迫苏醒。必须承认,冥想在他这儿几乎不是冥想,都是些意识迷乱的短梦,甚至也称不上是梦,只是阖上眼帘时造访他的支离破碎的幻觉和臆想。

  他看到菲尔丝跪在地上,弯下腰来,触碰他的脸,仿佛荒原里醒着的是菲尔丝,毫无意识的反而是他自己。她的双眼不仅不阴郁,还像尖刀一样刺入了他的眼睛。等他彻底苏醒过来,才发现他误认的双眼是阿婕赫的眼睛,它们在血红色的天幕中像是银色的星辰。

  对于荒原的空虚,这家伙比他习惯的多。

  其实塞萨尔并不热衷于献出自己的血肉喂食野兽,但很多时候,痛楚在看不到尽头的虚无反而更能安抚人心。他把如今比菲尔丝还小的狼女抱过来,把手腕送到她口中,清晰感觉到她尖牙的刺痛。

  当人站在虚无的边缘处时,确实很容易陷入疯狂,觉得不论什么事,不论有多扭曲可怖,只要能带来清晰的感受,就能从虚无中拯救自己。有时候,他甚至想从木箱子里把菲尔丝抱住来,用她轻到可怕又毫无意识的身体慰藉自己的心。

  白天和夜晚的潮涨潮落本来有着记录时间的意义,让人们感觉自己的生命经历了新的一天,但在时间失去意义之后,他也只能看到天幕上的一切像是得了癫痫,在迟缓和抽搐间来回交替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它们简直是在频闪,弄得他睁开眼睛就想发疯。

  此处时间流逝的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慢,塞萨尔恍惚间感觉潮水涨落,无边无际的乱石原野化作沼泽,巨石均被茂密的植株遮蔽,沼泽随后被封在寒原中,转瞬之间,遮蔽了一切的植株就都枯萎消逝,仅在他身边遗落了些许枝叶残骸。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被吃掉了,后来才发现随着时间过去,他又自然长出了一只更新的手,仿佛生命和死亡,乃至肉体的残缺和完整都不再有明确的界限了似的。

  这只手已经被吃下又重新生长出来多少次了?塞萨尔看着自己的右手,觉得似乎已经有了很多次,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找回了一点意识,握住她的脸,把食指从她嘴角探进去碰到了她的尖牙,“你该吃够了吧,阿婕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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