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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解决了堡垒的问题,可以行走在要塞其它区域时,塞萨尔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来到春季。白底紫纹的紫罗兰在潮湿的山坡上绽放,淡雅的甜香味多少冲淡了前些天的血腥气。他裹紧衣服,收紧靴子,绕着要塞边缘一路走,走过敲敲打打的铁匠铺,走过清晨时分人声嘈杂的营地,最终来到幽深的河谷边停下脚步,呵气取暖。
“你的胡须就像这些紫罗兰花一样从地上冒出来了,老师。”有人在他身后说。
“我最近都没怎么打理。”塞萨尔回说道。
阿尔蒂尼雅走到他一旁,饶有兴味地转过身,端详起了依托群山和河谷建立的要塞。跟他猜的一样,她已经换上了半身甲表达自己的态度,从夜战前夕到军营整备,她这副战甲都没有脱下来过。
她身披的盔甲不似制式盔甲那般沉重,虽然有手甲,但是双臂裸露在外,也不戴头盔,只是把长发扎成一束马尾搭在肩头一侧。她的头发染着污血,胸甲上还有火枪的焦痕,但这一袭银甲就着红色战袍,哪怕裙褶已经很脏了,依然让她保持了一种优雅的风姿。
作为一上战场就会失去人类形体的受诅咒者,塞萨尔必须承认,他对她的风采完全陌生。随后他又想到,乌比诺丢给他的贵族骑士们其实也有类似的派头,——然而他们刚刚出战就害死了他接近一半人手。
如今想起来,塞萨尔只觉得他们又蠢又傲慢。
和他们相反,这位皇女拿着他的意见做了一番斟酌,纠正了许多细节,竟然当真拿下了冈萨雷斯的堡垒,战损几乎只阵亡了几支小队。拥有这种战术眼光和指挥分析能力,他自然觉得她和他们并不一样。
归根结底,塞萨尔只是在纸上谈兵。他截取走私部队的决策收获了战果,取得了胜利,一来,是他靠着道途的诅咒独自顶在最前线,守住了指挥所的关隘,二来,是他写信骗来的法师竟然赶到了战场,不仅帮他守住了重炮阵地,还带他刺杀了敌方的法师和指挥官。这两个条件和战术指挥能力全无关系,少了其中任何一个,他都不可能撑到无貌者带着支援部队赶过来。
至于要塞的夜战,他也是在纸上谈兵,心中没什么底可言。除了提供指导性意见,他能干的就是自己走进总督府,往椅子上一坐,然后就两手一摊开始当鱼饵。夜战胜利了,那什么都好说,要是失败了,他就把总督府血洗一遍然后带着菲尔丝从文明世界消失,就当他们俩战死在了奥利丹。
“你对这场夜战有什么感觉吗?”塞萨尔问她。
“我想说你的意见没问题,但你太高估各支队伍指挥官的能力和士兵们的素质了。整场夜战都要把乌比诺大公派来的军官当成核心,让其他士兵跟从听命才能勉强实现。事后调查的时候,我发现主要的牺牲者都是民兵和征召兵。临阵倒戈是我多虑了,但有很多人在用我完全无法预测的想法乱跑乱冲。我姑且当他们是临阵倒戈,和敌人一并用火炮处理干净了。”
这家伙把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也是非常厉害。
“接下来的雇佣兵军队你会更难预测。”塞萨尔说。
“何来此言?我也见过黑剑的人,我觉得他们的军事素质比乌比诺这支部队更优异。”
塞萨尔一时失语。“你太……”他摇头说,“太关注那些台面上的人了。黑剑这种雇佣兵团是极少数。接下来我们要征召的绝大多数雇佣兵,主要都是失去土地的农民,还有各种没有营生的游荡市民,或者说,就是无业流氓。”
阿尔蒂尼雅斟酌了一会儿他发言的含义。“请你告诉我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老师。”
“我先前提到的战术对他们根本派不上用场。你无法预测他们的想法,想象不了他们的行为,很可能都接受不了他们的混乱。这些人大多都拖家带口,大部分都面黄肌瘦,拿了薪水就会丢掉斗志,只想找个城镇开始新生活,没拿薪水就会像蝗虫一样到处抢,抢不到就会伺机哗变炸营。要组织利用这样一群根本没有士气可言的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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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你得放下很多过去的经验想法。”
“听你这么说,从薪水这个部分就该做不同的决议?”
“你观察过那些因为战乱加入军队的流民吗?”
“我当然观察过。”她说。
塞萨尔纠正她的说法:“我是说走进他们的队伍里和他们对话,询问他们的生活,观察他们的反应,分析他们生命状态的变化还有他们心底里的希望、想法。”
“我…….这……”
阿尔蒂尼雅头一回表现出了不那么自信的神色,虽然还坚持着不偏开视线,保持和他对视,瞳孔焦距却有些涣散。
也许是因为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终于有了不同的神采,也许是因为她把头发胡乱扎成了马尾辫,沾满了硝烟和污血,像是捆脏兮兮的绳索,不管是什么原因,塞萨尔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她。一副毫无瑕疵的完美壁画,也仅仅是副壁画,壁画上的缺口才能让他感觉到作为人类的痕迹。
“算了,”塞萨尔对她说,“我也没要你走这么近的意思。我事前和你说过,我们可以用很小的代价拉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其中大部分钱财的用途都是给少部分主力和各个中下级军官。”
“是这样……”
“但我这么说,理由不是我们要劫掠叛乱贵族的财产发给士兵。我要说的是,这支军队其实不是军队,而是一个游荡的城镇,你最好不要以帝国军队和精锐雇佣兵团的想法去看待他们,也不要认为钱财一定能换来感激和忠诚。”
她迅速回过神来,站到他身侧,恰好落后一步,“抱歉,我有些失态,请你继续说。”
“所谓城镇,是说这里头有手艺人,有小商贩,有手脚不干净的小偷,还有人会带着妻子儿女一路干卖身的行当。你能看到各行各业的流民依托军队为生,在行军途中交易财货,看到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过的比同僚更滋润。如果有人过得很滋润,他就会像任何在小地方发家的小市民一样,开始想法子逃出这个穷乡僻壤,去一个更好的地方谋生。”
阿尔蒂尼雅拿手托着下颌,摆出端庄稳重的姿态,脑袋却忍不住微微歪向一边,很符合她当学生就是为了质疑老师的风范。“你亲眼见过?”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发问说。
“我不止亲眼见过,”塞萨尔说,他觉得这家伙想用眼神把他刺死,“我在逃难队伍里结识过很多这样的人,而且,我还知道他们倾向于去哪些地方开始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