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你都走到了这一步……我不理解,为什么你还能维持人类的躯壳和理智?”
塞萨尔闻言抬起头,看到那位公爵家大小姐从一侧走来。她的视线扫过遍布会议厅的异象,越是观察,神情就越困惑。
必须承认,那张面孔在他所见的所有面孔中都是最出类拔萃的,无人可以相比。当时在战场上他没来得及想太多,但现在,他深知叶斯特伦学派有着筛选后代的传统。可以说,此人不是自然的造物,而是一项灵魂和生命工程的结果。
那些法师一代代选择性培育更有资质的后裔,又用预言筛选和排除偏差,检索合适的配偶,以求对后代与生俱来的资质实现完全控制。就死在阿婕赫口中的那名法师所知,叶斯特伦学派相信,只要这样筛选足够多代,就可以造出足以跨过某个界限的个体。到了那时候,一切困扰着法师们的迷雾将不再是问题,这个先行者自会带着他们打开通往一切真理的坦途。
戴安娜走到他身旁,弯下腰,端着下颌端详他手臂的伤口。“即使是古文书里特地筛选出的受诅咒者,也没有哪个像你一样。”她又说道,“我觉得在一个阶段以前,你就只能依靠活化盔甲存活了。在这个时期,你要么就是封在活化盔甲里的咒缚构装体,要么就是失去形体束缚的血雾,总之都不可能是人。”
塞萨尔没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把这个房间的异状处理一下吧,菲妮,顺带把霍尔蒙克斯的碎渣收集起来。”戴安娜对菲尔丝用很熟络的语气说,“之后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希望你们配合我做一场检查。”
“我还需要一两天时间对要塞做安排。”塞萨尔说,“但你为什么待了这么久?我和你那位公主殿下都以为你们出事了。”
“我试图观察并证实自己的一些猜想,”戴安娜回答说,“为此我和她就很多事情做了很多实验。具体要证实什么,也许等到时候再说更好。总之,你们身上的异常是我平生仅见,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
阿婕赫把剩下的肉塞到阿娅嘴里,朝身后的神庙转过头,扬了下眉毛。“你想跟着我们走出这座庙宇吗,吉拉洛?我一直听你说自己有未竟之责,要在庙宇里等到某件事发生。”
吉拉洛走出门,踏上怪石嶙峋的古老山路,他不发一言,稍后才说:“恐怕它已经发生了。莫拉格兽群正在迁徙,纪元交替的启示业已传出。我一直以为你们只是意外经过,现在看来,你们就是我在等的未竟之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那片湖泊已经发生了异变,寻常手段无法接近。我需要引导你过去,不然你会错过自己应该发现的命运和启示。”
“又是命运和启示?你们神庙祭司为什么不能把话说清楚点?”阿婕赫问他。
吉洛拉摇了摇头,“没法说得更清楚了。我只能告诉你,那个人也许就被封存在湖中,带着一身秘密随着停滞的时间度过了千百年。你该找到那人,哪怕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也要强迫它回溯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我做不到这种事。”
“我能做到。”
“那你岂不是可以随便找些尚未腐朽的尸体,强迫它们回溯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这是个艰深的法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们用它唤回古代的先哲。但我毕竟是个不存在的人,我用法术用的越多,我存在的概率就越不完备。等到我们找到那具尸体,把它回溯到它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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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我也就该消亡了。”
阿婕赫斟酌了一阵这番话的含义,“但你明明已经存在了这么长久的岁月……法术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法术需要灵魂。”祭司走到她一旁,“我却只是这个世界对吉洛拉的记忆。吉洛拉还活着的时候,他的灵魂可以汲取到源源不绝的法术,我却只能消耗我自身,越是使用,我的存在就越稀薄。希望你能理解这点,公主殿下。在我完成最终的责任以前,我不会在路上用法术帮助你们,要不然,我就做不到回溯死者的时间了。”
“你真能接受自己的消亡吗?你已经学到了这么多不同的知识,还看到了这么多遥远的未来。我想,你已经不是那个死在过去的吉洛拉了。”
“这很难说,”吉洛拉道,“我不知道自己消亡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我会去往何处。也许我并不能接受,所以我只是在神庙里沉默地观察,从未迈出过一步。但我想……知识的延续和生命的交替其实比我自己的存在更重要。当年,为了教育那个意外踏入神庙的孩子,我付出了自己的一半存在,如今,我也该付出自己的另一半存在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下上一个纪元的梯级,沿着曲折的山路前进,一路走到她们俩抵达此处时站立的峡谷中。蓦然回首间,身后的神庙已不复存在,古老的梯级也如度过了千年般风蚀解体,化作满目疮痍的乱石堆和杂草地。
阿婕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因此走了许多步,她都没回头去看身后的老人。他这番话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记忆和灵魂已经满目疮痍却始终不愿消亡的库纳人。时至如今,伊斯克里格依旧在维持他们库纳人王族贵胄十年一次的人祭,他像个古老的亡魂一样越过深渊,在荒原和乡野游荡,把意外找到的法兰人杀掉献给阿纳力克,仿佛这才是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
她正要告诉吉洛拉这事,可转过头,他却不见了,仿佛刚才还传出的脚步声和扬起的尘埃不过是些幻觉。
“你真的要继续跟我们走吗?”阿婕赫对着一无所有的荒原长出一口气,“我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是一个人认为有些事情自己已经无法去做了,像我这样的存在才会诞生。”吉洛拉无源的声音说,“我们会出现总是有一个目的,公主殿下,以前我从未意识到过,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出现的。如此长久的岁月,如此长久的孤独的折磨,您当真觉得一个拥有正常感情的人不会发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