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消息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二次亲吻,还是给了这个拟态成人类的怪诞节肢生物。不过排除这点,她拟态出的薄唇确实也很可人,柔软,细腻,还有股令人意识晕眩的芬芳。

  考虑到她刚从充斥着鱼腥味的地方回来,这感触也许并不自然,多半是种专用于人类感官的信息素,有着迷乱神智的效果。

  她一边分开嘴唇,轻声呵气,一边把她藏在体内的鱼推到他嘴里。看起来她用体内成百上千的利齿把鱼切成了小块,连鱼刺都剜得干干净净,堪比是处理好的生鱼片了。虽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她口水的咸味,却恰好掩住了鱼腥,像是用盐巴腌过一样。

  起先,塞萨尔还很抗拒这种鸟类喂食,后来咀嚼了两下,他感觉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这鱼肉纤维的口感比餐馆的便宜熏肉好出了太多。自从来到这见鬼的下诺依恩,他还没享受过这么合口味的食物。

  最后一片鱼肉下肚时,他颇为依依不舍,几乎本能地追逐起了她的味道,先舔过她洁白的牙齿,然后挑住了那条带着芬芳香气的鲜红色舌头,含住搅弄起来。这条舌头不仅灵巧,触感也很细腻滑软,一会儿像条蛇一样把他缠住不放,一会儿又从中缝裂成两条,在他口腔里四处游曳,含在嘴里感觉像是会化掉似的,让人很舍不得将其吐出。

  他感觉一股股发闷的浊气从自己肺中呼出,进入她体内,又从她口中返还到他肺中,竟带上了一股让人陶然众筹群肆⑤陆一②柒⑨肆零欲醉的晕眩感,好像是口中含满酒浆。

  还没等塞萨尔品尝多久,他忽然发现,她的脸颊无法自制地现出裂缝,宛如白瓷花瓶碎开,口中一条条分裂的节肢碰到他的嘴巴,扣住了他的牙齿,把他往前拽去。她的手臂也像绳索一样箍住了他。塞萨尔心头一忖,连忙伸手把她的脸合拢,揉了回去,用力捏成正常的人脸。

  这东西居然是会发情的?而且还会不可自制地撕裂身体,张开节肢?她是想怎样?理论上来说,这家伙是不是既能是男性,也能是女性,甚至可以具备多种性征?

  塞萨尔咳嗽两声,一边深呼吸,一边说:“你呼出的是什么?”

  她无辜地看着他。“我没呼出什么东西,是血流了过去。”

  塞萨尔想了想这话的含义,然后回味过来。她送到他口中的不是致幻性气体,是在她体内储备的血液。这物种会储存血液,留待备用,当像他这样掌握了道途的人需要时,她就会把血分泌出来,喂食给他。

  这感受还说明了一件事——他并不能把汲取血液和呼吸分得很清楚。在此后某个时刻,汲血可能会替代他正常的呼吸。

  还在琢磨自己身上的问题时,塞萨尔听到许多脚步声向他们接近了,似乎不怀好意。是因为他挑的观察点太过偏僻了吗?他循声望去,看到三个壮汉正从港口的来路踱进小巷,另一侧还有两个壮汉堵住了去路,其中一人正在巷口给一个小孩扔赏钱,——两枚铜子,领钱的正是拿了他半块面包的小鬼。

  也不知道是哪的铜子,他下意识想到。这地方不同款式的钱币实在太多了,直径、厚度和重量各不相同,要他现在弄清楚它们的具体来历,还不如让他去死。

  至于这小孩,当时他扔面包过去,本身就是想排遣自己心里的烦闷,没指望过任何回报。不过,换来这么个场面还是太荒诞了。

  虽然也不能指望本地人有多少良心就是。

  “是本地港口搬运工结成的小帮派。”进价两枚铜子的狗子沉思着说,“一些帮派团伙不想只干搬运工,就会试着用别的法子多赚一份钱,比如说给特殊的旅商卖漂亮的小孩和女人。”

  塞萨尔琢磨了一下话里的含义。“那这些特殊的旅商有可能身份尊贵,或者说,会有他们避开出港搜查的法子吗?”

  “我不知道!”她换回了天真愉快的口气。

  “你这么回答我,是因为没人能替你回答我了?”

  “杀掉那个带头的,这样我就可以让他来回答了。”她张开嘴,血红一片的瞳孔正在扩张,森森利齿正从她本来柔软鲜红的小口中钻出,像鲨鱼那样密布整个口腔,“至少也要把头切下来,剜出大脑。”

  塞萨尔很想说这地方不适合见血,离港口太近了,离居住区也太近了,但见她像见了血的猎犬一样显出饥渴的表情,这一幕竟看得他呆愣了一阵。

  现在的问题是,这巷弄相当偏僻,没什么路可以绕,顺着建筑外墙往上攀登也不实际。至于扭头返回,他们去路已经被堵了,自然更没指望。

  经书中说,无貌者是被血肉之欲笼罩的孽物,无时不刻都渴望着暴力和虐待行为,实际感受下来也确实如此。然而见了这家伙的反应,塞萨尔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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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想在一定程度上约束她的本能了。理由并不复杂,主要是人和牲畜动物的一大区别就在于压抑本能,身为一个站在悬崖边缘的受诅咒者,他希望是他能引导她,而不是被她和她所象征的血肉之欲牵着鼻子走。

  另一方面,这地方人多眼杂,他也还是个在逃犯人,要是干了出格的事情导致风声传出去,接下来他又得拉着女巫往更偏僻的地方逃。

  此时,那男孩一边悄悄打量他们,一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住两枚铜子。见塞萨尔在隔着搬运工帮派打量自己,男孩顿时吓得一激灵,躲到巷口边缘张望起来。

  如果塞萨尔有心情,说不定他会嘲笑这狡猾的小东西,明明胆小如鼠,却又不放过任何牟利的机会。不过,他现在没什么心思,只是打量着几个帮派人士,心想有没有换个场所的可能,至少别在港口这地方弄出血案。

  搬运工们缓步靠近,堵住了两侧的巷口。虽算不上健硕,但他们每个都体型高大,身上胡乱搭着灰色和黑色的破布。其中有个搬运工左手少了两根指头,像是被刀劈断了;还有个搬运工看着是脑袋进过点燃的煤炉子,从右脸到颈部都是大片狰狞的疤痕组织,右眼也是瞎的,从外表来看,确实颇具威慑力。

  看到气氛越发不对了,塞萨尔扬起眉毛,问道:“我们正想找口饭吃,你们有什么能介绍的吗?”

  没有任何人应声,两个搬运工走到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抱起胳膊,似乎在凸显自己手臂的肌肉和面部的疤痕。满身烧灼伤的搬运工和他面对面,毫无表情,也是一言不发,只管用浑浊的左眼盯着他不放。

  对话比想象中更不顺利。也许是因为他口音不像本地人。

  “也许我不该在这里找饭吃?”塞萨尔又问道,“这附近是你们的地盘吗?”

  依旧没人回答,塞萨尔确定他们能听懂,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回答哪怕一句话,甚至都没人表达明确的态度。只见满脸疤痕的搬运工稍微挪了一步,把他和狗子挡开,另有两个搬运工仿佛拽自家小孩一样伸出手,就想把她从他身边拉走。

  现在他看出来了,不管这些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们都认为自己和他们不可能交流。无论他对他们怎么说,运用如何精妙的话术,他都是人在对野兽讲人话,是猎户企图和饥肠辘辘的鬣狗群谈条件,而且,他们也确实是群饥肠辘辘的鬣狗。

  另一方面,在这几个搬运工眼里,塞萨尔多半也是条对人吠叫的落水狗,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些无意义的央求声,并不值得关注。

  从生活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况其实很正常。这场冲突里没有恶意十足的殴打取乐,没有侮辱性强烈的话语挑衅,甚至不存在任何有效交流。

  这只是一段麻木的工作。受困于贫苦的人群相互抱团,结成帮派,把一些两脚羊绑去卖掉,换取钱财,提供一家人吃住的同时,他们丝毫不觉得自己有罪。

  在许多故事中,加害者总是特殊的,要么有着扭曲的心理疾病,要么有着饱受创伤的过去,以致于,受害者在他们眼里也会是特殊的。他们往往会在施加暴行时长篇大论讨论作恶的原委,受害者想要和他们谈多久,就能和他们谈多久,受害者想问什么问题,他们就会配合地回答什么问题。

  然而从更广泛的情况来看,绝大多数加害者只是在做些麻木的工作,把受害者看成工作中要处理的货物,塞恩伯爵怎样,他不知道,但这些结成帮派的搬运工都是如此。当他们和自己人谈话时,通常是交好的朋友、是亲切的长辈、是辛劳的父母,一旦走出这个范畴,他们就会在一个不存在道德的领域里做出自己只当是搬运货物的行当。

  把人从一个地方搬到一个地方,大致上也能算是种搬运工。

  看到巷口的小孩还没走,两侧楼上也有人在窗户后面偷偷张望,塞萨尔发现这地方已经吸引太多目光了。身为在逃犯人,有些事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他用自己过去的语言吩咐狗子按捺情绪,等到了足够偏僻的地方再看情况。

  她笑得很开心,并且在不久后变得更开心了,就像一个不明世事的傻女孩,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不过,对一个被血肉之欲填满的孽怪来说,明了世事也没什么必要就是。她开心的理由也和人类不太一样,就目前情况来看,其中包含了很多残忍嗜虐的意味。

  …….

  五个搬运工环绕着他们俩走过一条条巷道,其中不乏塞萨尔也毫无印象的小路。他本以为自己对下城区足够了解了,现在看来,他的见识和本地人还是差了很远。这一路走下来,感觉像是找了五个本地向导给他领路,介绍城里的隐秘场所,还贴心为他挡住了刺骨寒风。

  不能怪他缺乏紧张感,只是这五个搬运工除了面相凶恶,实际威慑力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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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白眼一条胳膊。

  氤氲的湿气充斥巷弄,坠得空气沉甸甸的,呼吸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裹在浸了污水的脏被褥里。有那么一阵子,塞萨尔觉得附近在下雪,不过,仔细看能分辨出,只是煤灰和烟霭四处弥漫,和港口的潮气汇合在一起,一度像是大雪在飘。

  当搬运工把他们推到一座四面围得密不透风的院落前时,他意识到,这五个人不过是人口贩卖链条的第一环。少了两根手指的搬运工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脚手架,敲了敲二层的窗户,然后往他们带来的女孩一指。至于塞萨尔,他可能只是附送的壮劳力,可以干点脏活累活。

  他们和二楼窗背后的人谈条件时,塞萨尔不由得想到,既然要把他当添头来议价,他们干嘛还要把他俩拉开呢?难道就是走个流程吗?因为懂行的人只教了他们该这么做,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可以有变通?

  可能的理由很多,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细节,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意义。刚想等这边事了,他却看到窗户那边的人扔出来九枚银币。虽不知九枚银币的估价算不算贵,但是,倘若搬运工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帮派,只是小团体结伙,合谋做事,彼此之前没有地位差别,那么,这九枚银币是不是不够五个人均分?

  事实确实如此,很快,低声商议就被搬运工们狂躁的大喊给盖住了,狗子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两边吵了起来。那些搬运工对他很沉默,这时候却表现出了各自飞快的语速,污言秽语不断,反复强调九枚银币没法给五个人平均分,所以,他们要求看在附送品的份上多给一枚。

  窗那边的人也喊了几句,说,塞萨尔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值钱,如果给了钱,岂不是去狗坑附近随便绑个矿工过来,也能值一枚银币了?

  搬运工们根本不服理,于是越发狂躁了,叫喊声也逐渐变成咆哮。那个脸颊烧伤的搬运工直接对着架子一蹦,就像条猿猴似的爬了上去。他那张烧伤一半的嘴不停开合,像是患了癫痫,唾沫星子像大雨一样喷到二层布满烟灰的窗户上。

  身为受害者,塞萨尔其实不该拿这事当乐子看,但这事确实难得一见,他很难不报以好奇心。

  “闭嘴,挑大粪的!”窗户那边的人也喊道,“你们他妈的叫什么?这可是卡萨尔帝国铸的银币,你们他妈的不会自己看着分吗?”

  “你这妖魔,瘸狗,赖皮猪!”脸颊烧伤的搬运工对着窗户狂嚎道,“你在胡说什么?你知道我们不认识这些钱,难道你还要让我们去找兑币商让他赚差价?他要是说卡萨尔帝国已经完蛋了压我们的价,我们能怎么办?”

  “你不就一个搬垃圾的?你能知道什么?”

  “你说什么?你侮辱我!我要杀你老娘,我要教训教训你,让你这种拿分不了的钱欺压我们辛苦养家的人的畜生知道什么叫良心!”

  “你们也他妈的配谈良心?”

  “坐椅子上的瘸狗!老不死的杂种!”底下的搬运工也提高了粗嗓门,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就知道偷鸡摸狗收好处费,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以前搞残了要卖好价的货色害的人没卖出去,只能在港口拉客吗?你的那点破事大家已经都知道了!”

  窗户那边的人几乎是恼羞成怒了:“你敢在这里造我的谣?闭上你的狗嘴,挑大粪的畜生,小心我拿鞭子把你抽得满地乱滚,驾着马车把你压成两截,我把你和你的——”

  搬运工们嚎得更难听了,声音也把窗户那边的人盖了过去,污言秽语越来越难听,但没有像当时一样吸引很多人从窗户背后窥探。照这么看,这附近的建筑里可能都是他们的人,规矩很严格,已经称得上是某种大型帮派了。

  就在这时,终于有三个人推开院落门走了出来,看起来是打手。他们身上的衣服虽谈不上富有或花哨,但能显出比狗坑的居民都高一个社会阶层。带头那人挥挥手,示意搬运工们稍安勿躁。

  此人话语的说服力明显来自他身后两名黑帮打手。那身加厚的黑色硬皮革马甲看着颇具防护力,一柄钉头锤和一把锋利的单手斧也说明他们来者不善。

  搬运工们的污言秽语稍微低落了点,缺了手指的那位还在大声抱怨,但看到来人,他还是从二层跳了下去。往下跳的时候,脸上带疤的搬运工仍不忘朝窗缝里扔了块石头,砸在木头家具上发出了咣当响声。

  虽然很想知道他们要怎么平息冲突,不过,打手已经在把他们俩往铺满煤渣的院落里推了,不值钱的塞萨尔和进价两枚铜子转手价九枚银币的狗子也只能进去。

  院落没什么稀奇,但被推进一侧的房子后,塞萨尔发现里面弥漫着滚滚烟雾,——不是呛人的炊烟,是种甜腻黏稠的怪烟。他捏了捏嗓子,觉得喉咙不舒服,眼睛也受了些刺激。这地方又昏暗又宁静,光线都是从壁挂的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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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盏灯里射出的,各种斑驳的图案投在墙上,各种不同的色彩互相交错,给人的感受极其迷幻。

  穿过走廊时,塞萨尔看到有人掀起脏污的帘子,进了一侧的房间。通过那片刻时间,他看到昏暗中许多人瘫在一张张木头大床上,大多都衣衫不整,意识不清,周身环绕在缭绕的烟雾中,显得一片颓废。

  虽然这地方位于下诺依恩,靠近狗坑的贫民窟,但这些客人都衣着华贵。有的客人身旁抱着同性异性皆有的伴侣,但大多数客人都只是享受着环绕周身的烟雾,时不时身体抽搐两下,发出怪声,看着像是陷入了某种怪诞的白日幻梦。

  这地方的氛围阴暗又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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