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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比诺坐在安乐椅上,细细揣摩着自己刮得过分干净的下颌。和许多年前相比,他的胡须几乎不蓄了,手也因为不再上战场、不再使剑变得过分柔软了。作为世俗和法师们权力交汇的结点,他得负起责来担当一名政治家在宫廷活动,而非像年轻时那般在战场驰骋。
有时候,他会为自己感到遗憾,不过大部分时间,他更满足于审视自己在整个政治生涯中构建出的巨大网络。
在他观赏自己手头诸多政治成果时,他会体验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比在战场上调度士兵和军阵更令他着迷。
凭良心说,他凭着不痛不痒的许诺把诺依恩城易主,又号召野蛮人也一并进攻卡萨尔帝国,援助绝对不可能统一帝国的南方势力对抗北方势力时,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因为,是卡萨尔帝国的威胁迫使他们采取了分裂计划,也是多米尼王国对塞恩伯爵的伤害迫使他出手救援。
在这些政治决策中,最凶恶的敌人是统一时觊觎各王国领土的卡萨尔帝国,最卑鄙无耻的盟友,则是一直都对冈萨雷斯地区兴致勃勃的多米尼王国。在这等情况下——出于先下手为强的策略谋划,奥利丹才不得不做出众筹群肆五陆①②七九④〇了后续的一系列对策。
将来之事终究是不可知的,目前对于卡萨尔帝国整个计划的延续,很大程度上不止要看奥利丹,也要看多米尼的出力。然而,多米尼的国王却是个可悲的东西,还没成年就登上了王位,智力低下,精神也不成熟,痴迷于他艳名远播的王后,不止是把她当成了妻子,说不定还当成了年轻美貌的母亲,凡事都听她的意见。
这就导致多米尼逐渐成了博尔吉亚家族的玩物。
更不幸的地方在于,博尔吉亚家族的智慧全都倚靠他们的老家主。不提到诺依恩,老白痴还算是正常,一提到诺依恩和塞恩伯爵,那老白痴就开始发狂暴怒,弄得多米尼的宫廷政治也愚蠢了起来。然而,政治就是这么回事,跟猪待在一起就得吃泔水,跟狗待在一起就得啃骨头。
身为力瓦伦公爵,他把诺依恩从多米尼捡走,自然也是为了让博尔吉亚家族的老白痴别再对诺依恩想一些有的没的东西,快点把他们家族生出来的新王抬上位。
思索间,乌比诺又把塞萨尔的信读了一遍。他个人觉得信很有说服力,因为他能看出报告背后的诸多暗示。虽然表面上只是一封请求支援物资的信件,但是,按照穆萨里酋长的叙述和诺依恩城当时的局势,他相信寄信的人已经想好了后续的应对策略。
他站起身来,对着镜子稍稍打理了一翻,确保自己的仪容不会让莱西娅小姐失望。因为他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还有个孩子,不像正值芳龄的莱西娅小姐那般年轻又有活力了。
虽然莱西娅小姐差不多和他女儿一样大,并且已经是他这些年来的第十一个情人了,但政治婚姻大抵就是这样:先是生下符合各方面要求的孩子,接着就是各过各的生活、各找各的情人,和结婚前一样无拘无束地在情场上自由驰骋。
和那个一看就在同时招惹一堆女人的年轻人相比,他至少是专情的。他会专注地爱着一个情人直到他爱上另一个情人,然后,他才会在艰难的抉择中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思考并决定他究竟更爱两个人中间的哪一个,并最终选择新的一个。
乌比诺整了整自己带花的浅蓝色绸子衣服,梳理了一下自己仍然茂密光滑的头发。他目视镜子,保持彬彬有礼的微笑至少一分钟,然后才转回身去。
“在您去私会情人之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预订的物资送给别人吗,父亲?”
乌比诺揉了一下喉咙,伸手制止带着惊惶之色跑入卧室的卫兵,挥手让他们都出去,这才呼了口气。
“以往你是会敲门请示的,戴安娜。”他说。
“总要有些表达不满的方式。”
“我以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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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再掺和奥利丹这边的事情了。”
“我只是最近在忙本源学会的事情。”
“顺利吗?”
“顺利完成了,也意味着我可以回来忙奥利丹这边的事情了。”
“你还这么年轻,何必为了各种你本来不必掺和的事情跑来跑去呢?况且你还是个法师,比我们这些世俗中人更需要时间!”
“我留出一半时间用来钻研法术也足够踩在这代人头顶上了,父亲。而且,难道你不明白,一旦没了学派的支持和世俗的资源,我剩下的时间哪怕再翻个十倍也不够补足我缺少的条件吗?”
乌比诺又揉了下喉咙。从小就对他的政治生涯耳濡目染,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戴安娜的性格?
当年叶斯特伦学派在本源学会逐渐边缘化,其实和他们不关心政治斗争关系不浅。哪怕后来找上了奥利丹,他们也不想着参与宫廷权力,反而想效仿丹顿大学当个可以专注于研究的学术团体。
为了找出一个合适的继任者,叶斯特伦学派用大量预言法术选出了一个法师,要求乌比诺和她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他眼前的戴安娜。作为继承者,她可谓是既符合双方的政治需求,也符合他们学派的学术要求。当然说白了,就是符合法师们用一系列预言法术推出的天赋才情。
乌比诺从来不知道预言法术是怎么用在这种事上的,但在请教王国科学院之后,他就学会了一个比喻,——这是用数学公式计算父母遗传,就像给牲畜育种。
很难不怀疑王国科学院对法师有深刻偏见。
基于以上缘由,戴安娜是同一代法师里最令人瞩目的,天赋不用说,结合了父母双方优点的美貌也征服了所有人,每一次都能被选为舞会王后。她的眼睛继承了乌比诺,是冷漠透明的浅蓝色,看着像是晶莹的冰块,头发据说遗传自古代库纳人的一支,浅绿色如同柔软的丝带,一直披散到腰际。她脸上总是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说话也温和徐缓,像是琴声,让人觉得很受听。
但乌比诺知道,她继承最多的不是表面上的东西,是他的政治眼光、他的政治欲望,以及他骨子里那种他绝不会明说的傲慢。据说为了生下符合预言的子嗣,叶斯特伦学派给她母亲用了某种后果极其严重的法术,从生下她之后就半死不活,病重在床。
虽然乌比诺不关注那个叶斯特伦的法师是死是活,毕竟他的真爱只能留给一个人,而这个人总是在变,但他个人怀疑,这事严重影响了戴安娜年幼时的心智。
因为没法正常接触母亲,戴安娜就开始接触并观察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从完成政治联姻之后就开始给分裂卡萨尔帝国出谋划策的力瓦伦公爵乌比诺。
当年乌比诺觉得她不怎么说话,也很懂事,就没怎么在意她无言的注视。但现在看来,她的早熟让她过早认识到了他究竟在做什么,从北方南下的一波波难民潮,也让她过早认识到了这世上一些看似无关的事情之间密切相关的联系。
“但这批物资很重要。”乌比诺说,“你难道不知道冈萨雷斯的叛乱吗?”
“我当然知道,”戴安娜说,“我还知道这是因为弗米尔总督只懂钻营敛财不懂治理,瞒报了数年之后才压不住的烂摊子。而现在,您把冈萨雷斯的任务交给了一个除了虚浮的名声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小贵族,看了一纸信件就把我预订的物资全数转手,这是否有些太过随意?哪怕您把这件事交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