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环

  “我跳出去吃了两只鸟儿,爸爸。”狗子用童稚又严肃的口气说,“当时它们差点就要飞走了。”

  “这是谁在说话?”塞萨尔问道。

  “是贵族小姐小时候应付她父亲的法子。”

  塞萨尔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变阴暗了。这家伙连称呼都不会用。“先把舌头收回去,然后把这块沾血的乳酪吃掉。”他说。

  她还是盯着塞萨尔,带着孩子一样的疑问眨了眨眼:“但是羽毛……”

  “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别问我。”

  塞萨尔话音刚落,甚至还没意识到这话的潜在含义,她就朝他前倾过来身体。那条蛇信一样灵巧的舌头弯曲、伸长,从他唇角舔到耳畔,把粘在他脸上的鸟类羽毛收回到口中。似乎是因为舔了他的脸,她颇为满足,脸颊上一片醉酒般的晕红,还眯着眼睛,仿佛在回味刚才的感受一般,看着煞是可爱。

  接着那张可人的脸颊就分开了,若干诡异的节肢朝各个方向张开,往那碗汤合拢,边缘尖锐的小爪子紧紧扣住了乳酪的边缘,仿佛人型蜘蛛抓住一颗人头。这简直是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在无貌者要把这玩意直接倒进去的时候,塞萨尔拿指节敲了敲桌子,说:“像人一样吃,你明白我意思吗?”

  狗子带着迷茫眨眨眼,看起来并不明白他要求的含义。不过,她还是听话了,像个乖巧的少女一样坐了回去,合拢脸颊,拿起小刀,用毫无瑕疵的动作切起了乳酪。不得不说,她的动作比他优雅多了,肯定是在模仿那个不幸的破碎帝国流亡贵族。

  所以,这家伙为什么能把一个人假扮得栩栩如生,把他们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娓娓道来,却对自己假扮的那人毫无理解能力?为什么只要不模仿他人,她就像是个无知到极点的孩童?

  那些假扮出的人明明在对话和交流中表现得极其完美,比他们生前更像是他们自己。

  也许塞萨尔不该自找不快,不该考验她本身浅薄的心智,就该让她按自己的需要模仿、假扮死人。但是,既然她拥有浅薄的思考能力和极其有限的自我意识,还拥有这么多人从生至死的思维和记忆,那她就该能领会到一些东西。

  不管有多慢,只要她在被迫做自己而不是模仿死人,这种领会就应该逐渐累积。

  塞萨尔相信,孩子背离父母走向独立就是从思考自我开始的。如果不让这个无貌者多往前走一步,那她就一直是一个无法理喻的异神爪牙,待在他身边,也不过是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契约。

  契约这种东西,写下来就是为了撕毁的,更何况对方还是无法理喻的异神。和那些莫名其妙的强制性约束相比,塞萨尔总是更愿意相信自由意志。

  “你对那边的港口有什么想法?”他问道。

  “那边的检查很严格,”狗子一边吃乳酪,一边说,“据说最近几十年都没有这些天这么严格。伯爵下的口令说有在逃谋杀犯,每艘货船临行前都要从头查到尾,应该就是在说您了,主人。”

  “别在你胸口上开个大窟窿往里面倒东西吃。”

  她合拢胸前节肢条条环绕的大洞,然后说:“但是我也不能一边用嘴吃东西一边跟你说话呀?”

  “你有这么多人的记忆,你为什么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这事的?”

  “但你不让我在这时候模仿…….”

  “切一小块吃掉,然后再跟我说一句话,等说完了再切一小块。”塞萨尔很有耐心地说。

  狗子点点头,脸上露出童稚又欢欣的笑容,仿佛想不出数学题解法的小孩从家长那儿要到了答案一样,但塞萨尔脸上的表情更阴暗了。他忽然觉得,那些记录在她身体里的记忆和人格都是摆在书柜上的学术典籍,她自己却是个连书柜都够不着的幼儿。

  她可以随时化身为其中一本典籍,把所有学术条目都娓娓道来,但她根本不理解自己那时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当然,无貌者本身复杂难明,背后的事物更是无法测度,就凭他现在的知识,其实想不出什么结果。

  塞萨尔把狗子的事情暂且放下,从窗户眺望起了港口区。

  由于草原人隔三差五就来抢人抢粮,弥补自己缺失的劳动力和资源,诺依恩的人口大部分都集中在城中,一部分住在城外郊区,很少往更远方辐散。

  在下诺依恩,狗坑提供的谋生行当最多,常住人口最多,街道也最拥挤,港口区虽然是其次,但也相当可观。从这边眺望,各种毫无规划又脏污破败的砖头屋纵横交错,围满了下水横流的陋巷,也把居住区切割得杂乱无章,像是座怪诞的迷宫。

  往港口运输货物的道路使用上好的石板铺成,但给本地人行走的小路都是用矿渣和煤渣铺的。走多了就能发现,这些小道大多一模一样,狭窄又潮湿,渗满污水

  4

  和雪泥,堆放着臭气熏天的垃圾,还挂满了偷都没人想偷的脏衣服。

  大体上,此类恶劣的环境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住所,觉得一堆人挤在一个小房间天经地义,也不在乎地板腐烂、隔断墙是纸糊的、或者天花板上有漏臭虫的窟窿。即使垃圾和下水渠的恶味总是渗进卧室,弥漫到厨房,总归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过。

  这就是最折磨塞萨尔的地方。群x6#999四:9&三6壹!999

  当然,诺依恩这地方,总是能用极其廉价的烧煤给全城提供温暖和安全,城外确实比不上。排除肺痨和哮喘等问题,以及矿难这种不落在自己头上就没问题的问题之后,总得来说,还是要比在荒野谋生安定一些。

  确定了搜查者只会在出港的区域搜查后,塞萨尔划了条路线,决定去找近期来港的旅商看看情况,亦或就是碰碰运气。这一找,可能又得找很长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草原人围城之前把事办成。

  “你怎么看?”塞萨尔回身坐下,拿起面包,夹起熏肉。他把这堆干涩的玩意塞进嘴里,逼迫自己咀嚼吞咽。

  “搜查态度取决于旅商的身份。”狗子思索着说,“普通旅商对我们没什么帮助,不过要是能搭上一些尊贵的客人,搜查就会相对宽容,我们逃出去的机会也会更大。”

  这家伙声音童稚,语气却严肃深沉,把此事的关键说得一针见血。塞萨尔不由得多看了这家伙几眼。若不考虑她的实质,这张脸也确实是张完美无瑕的脸,带着他在另一个世界最后的记忆。

  “现在是谁在说话?”塞萨尔问道。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一边往鼓起来的脸颊里塞乳酪,一边说:“是白眼在说话。”

  “那你自己怎么想?”

  她很欢快地回答说:“我不明白该怎么想!”

  塞萨尔感觉自己的表情又变阴暗了,“你的诚实可真是难得。”

  ……

  约述亚这条河的主河道极宽,南北流向,途径多尼米王国腹地,一直延伸到帝国境内,只要能随船出港,他们就能免于在荒野中跋涉,和货物一道抵达其他城市。

  除去便于通商以外,约述亚河也供养了极多渔民。现在,塞萨尔就站在组织捕鱼的招工队附近,观察着本地人出港捕鱼的动向。他在思考能不能借着渔船出港的机会入水。

  和乡下渔村不同,本地渔船都造得极好,价值不菲,掌握在一些大船主手中,每个船主都在诺依恩的税务官那儿登过记。就他所知,诺依恩的捕鱼基本上是个垄断行业。上诺依恩提供上好的渔船,提供市场销售渠道,提供最有效率的港口出入权,长年累月,也就压垮了那些原生渔民。

  当然主要原因是,从诺依恩下游到入海口的河脏到发黑发臭,各种冶金、煤炭和居民生活废料全经由约述亚排入大海,别说捕鱼,拿来冲屎都觉得脏。渔民想要捕鱼,必须靠大船主往上游行驶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找到渔获,一次出航一到两天时间毫不稀奇。

  每当渔船将要出港捕捞时,船主就会来港口招揽有经验的短工干活。不是他们没办法雇佣渔夫长期合作,是这法子的开销比雇短工高出了太多。

  考虑到成本问题,本地船主长期雇佣的只会有很少几个熟手,比如说给渔船聘请一名经验丰富的船长,其他全都是些短工,——换句话说,就是些吃了上顿不一定能吃下顿的贫民,随时可以替代,死在哪都没人在乎,要价自然也很便宜。

  人们觉得这事天经地义,毫不值得奇怪。同样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还有绝大多数房舍其实都掌握在一些有钱房主手里,每户人家都要定期缴纳租金。至于剩下那些,也是一些攒了一辈子钱之后买了几套房子收租的平民。

  两者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后者提供的住所会便宜一些,但居住环境要恶劣得多。因为他们已经花了一辈子的钱买了房子收租,通常不会再花哪怕一分钱处理腐烂的地板、漏水的墙壁或是卡死的窗户了。

  内脏店隔出来的小单间就不是个能住人的地方。群6#999四:9&三;6壹!999除了小老板给自己留的一层,其他几层的环境都恶劣至极,塞萨尔本人深受其害。

  “我可以吃掉东边那个房子的房主,换掉他,给我们换个更好的住所!”狗子适时对他提议。

  “不行。”塞萨尔回道。

  “可你总是抱怨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很差劲呀,主人。”狗子说,“你出个门要抱怨,吃个饭要抱怨,连看个港口也要抱怨,难道不是已经无法忍受了吗?”

  但凡这家伙的心智不是近似于空白,塞萨尔都会觉得她在言语讽刺自己。

  塞萨尔按住她的肩膀。“我还是希望自己能作为一个人活着,你明白吗?除非不得已,一些事情

  5

  我不想做。”

  狗子眨眨眼。“那,要是我做了的话,你会责怪我吗?”

  “恐怕我没有谴责你的立场。”他耸耸肩说,“没有约束好你,那多半是我的问题,所以如果出了岔子,必定得是我来担这个责。”

  她表现得很困惑。

  塞萨尔不再关注她,继续观察这座港口。虽说狗坑以采矿而闻名,但也有很多不想下矿的人在港口区聚集,指望能靠捕鱼的手艺谋生。

  这些人没有船,也没有任何工具,衣服破烂,身体脏污,除了附近同行都有的手艺以外,他们什么都没有。说白了,如果塞萨尔也想在这找份捕鱼的工作,那么,他和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不出生在诺依恩,而只是倒霉地困在了这里。

  他们甚至一样要交付房屋的租金。

  由于可疑的沾血乳酪全下了狗子的肚,塞萨尔忽然感觉很饿。他不得不像诺依恩所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那样干一件事,——掏出一片仅剩的黄油面包,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确保没有任何面包碎屑掉在地上。

  在他没有半点收入的时候,他要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和避开伯爵的追捕相比,吃饭才是更大的问题。菲尔丝的钱不多,每天能匀给他买吃食的更少,他现在外出探索,简直就是一个无业流氓四处游荡,祸害家里人本就不多的存款。再想到他花的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女的钱,这事就更荒唐了。

  虽说吃软饭也是生活的一环,但菲尔丝的钱总归有限,他总不能真去挖煤吧?

  刚吃了一半,塞萨尔发现有个小孩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的面包,似乎也就十二三岁,面孔饱经风霜,看着像具小型骷髅,还算干净的脸上写满了期盼感。他想,在这么个脏到极点的地方,当父母的努力想让自己的孩子保持干净,实在很不容易,心里的感受,应该就像他住在全是屎尿味的房间里还想擦洗身体的感受。

  可能是觉得自己不能真把自己当贫民窟住民,塞萨尔把半片面包递了过去。头一转,这小孩就一溜烟消失了,就像害怕被其他人抢了吃食似的。

  过了段时间,一艘大型渔船终于回港了,看起来在约述亚河捕捞了好几天。船长在船头和守卫打着招呼,实在悠闲得可以,仿佛是旅游归来。

  和船长对照鲜明的,正是雇来干活的渔夫。这些人已经劳累奔波了好几天,满脸都是疲惫,现在还要干最后一段活,等活干完了,他们就可以拿钱走人歇息好多天。渔夫们匆匆走出船舱,一些忙着牵引缆绳、放下船帆,一些忙着把成堆成堆的鱼往甲板搬运。

  和下矿挖煤相比,这活是要好受一些,至少总是能看到太阳,也不必吸入让人呼吸不畅的烟霭和煤灰。

  据说,诺依恩的煤铁矿本来是个挖干的废弃地下铁矿,狗坑就是因为采掘才导致的地势下陷。到塞恩的祖先那一代,他们雇人从矿坑底探到了更深处的矿层,不仅有铁,还在水平位置远在诺依恩城外的方位探到了规模不明的煤。

  那矿脉位置远得夸张,也深的夸张。从矿道口下去以后,矿工们先要走过几百多个台阶往下,然后还要通过仿佛没有尽头的阴森恐怖的隧道,才能穿过岩层和土地,抵达还有矿脉分布的地方。群;6#999四:9;三”6壹!999几年前有一次塌方使得许多工人葬身在隧道里,到现在尸体也还堆在里头,没有人愿意收回来。

  和这行当相比,跟人捕鱼简直就是旅游踏青了。

  这批渔夫靠岸了,等着找活干的赋闲渔夫们便跃跃欲试起来。他们拼了命地往前拥挤,招呼着船长,期望能入他的法眼,期望干几天就能休息好几天的活可以落自己头上。

  塞萨尔看到一群群鱼获倒上甲板,运往下诺依恩的市场,不由得感觉更饿了。他咳嗽一声,拍拍狗子的肩膀,然后指指正往港口堆放的渔获。

  “扮成本地搬运工过去,给我弄几条拿来吃。”他低声说。

  按本地社会秩序来说,他是否已经从社会流氓变成了职业小偷团伙?但生活就是这么艰难,在填饱肚子面前,草原人部落攻城也好,邪教祭祀也罢,似乎都是些遥远到不切实际的东西。

  人的道德水平就是这么一步步下降的。

  他总该先考虑生活的,非造之神阿纳力克又不能填饱他的肚子。

  体格硬朗、肤色黝黑的壮年搬运工从塞萨尔身边出发了,没过多久,体格纤细、肤色泛白的狗子偷跑回来了。塞萨尔坐在地上发了好久的呆,这会儿终于仰起脸,端详了她一阵。他先看了眼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又观察了一阵她破抹布似的灰衣服。

  “我鱼呢?”

  狗子眨眨眼,脸上忽然勾勒出一丝奇异的微笑,看着有些渗人。塞萨尔以为是她觉得这地方人多眼杂,要领他去藏了鱼的地方,没想到她竟跪下来,握住他的肩膀,抿着

  6

  隐约可见一丝鱼尾巴的嘴,把嘴唇吻到了他嘴唇上……鸟类喂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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